李凭箜篌引
吴丝蜀桐张高秋,空山凝云颓不流。
江娥啼竹素女愁,李凭中国弹箜篌。
昆山玉碎凤凰叫,芙蓉泣露香兰笑。
十二门前融冷光,二十三丝动紫皇。
女娲炼石补天处,石破天惊逗秋雨。
梦入神山教神妪(yù),老鱼跳波瘦蛟舞。
吴质不眠倚桂树,露脚斜飞湿寒兔。
音乐王国里,乐曲广袤的欣赏空间为听众提供了不尽的想象,也为诗人们奉献出一片辽阔的描绘天地。中唐诗人李贺的名诗《李凭箜篌引》所展现的,就是一个变幻无穷而美妙夺彩的音乐世界。
乐曲之美,要通过乐器来表现。诗中李凭所弹箜篌接近今天的竖琴,表现力相当强,适合反映各种音乐形象。其次是乐曲本身的美,这是重点。通过诗的折射可以得知:当几个音乐片段接连奏出时,音乐形象就分别呈现了;片段连贯成整体,乐曲的总体也就成形。音乐形象的丰富性使整首乐曲呈现出多姿多色。最后,当乐师通过乐器演奏乐曲时,除了娴熟的技艺外,还注入了自己一腔情感,画龙点睛地使音乐富有生命力。李凭是红极一时的宫廷乐师。箜篌能手,演出想必是声情并茂、激动人心的。
听众听曲,必然产生联想,这是音乐赋予你的自由、理想的圣地。在这个艺术世界空灵的殿堂里,只要充分发挥想象力,那么,沧海桑田应有尽有,喜怒哀乐说来就来;人间有的这里会有,人间没有的这里也可以有。尽情宣泄自己的情感,让灵魂受到洗涤。一唱三叹则回肠荡气,余音袅袅而绕梁三日。这就是音乐的魔力。不过这还未必是听曲的最佳境界!高山流水心有灵犀,知音难觅。真正倾心于这种乐器、这首乐曲、这位乐师的有几人?一旦三者兼得又是何境界!李贺,才华横溢的诗人,巧遇李凭箜篌,令他浮想翩翩,令他梦笔生辉。最好的乐器、美妙的乐曲、一流的乐师遇到卓越的诗人,于是名家好手共同造就了《李凭箜篌引》这首千古不朽的诗篇。深秋,京都某处,李凭调摆好精美的箜篌,开篇直叙难以抑制的悲痛,琴声划然如长堤决口。巨大的声浪汹涌而来,叩击人们的心灵;巨大的声浪澎湃滔天,搏击苍穹,使飘散在寂寞山间的闲云都为之动容,凄然停步。“空山凝云颓不流”描写的就是这种音乐效果,这是序曲。接着,乐曲第一段开始。节奏转慢,强度转弱,旋律柔长宛转,先表现悲痛欲绝的湘妃在湘江岸边抚竹而哭,泪水滴嗒地洒向竹枝。继而是鼓瑟能手素女,不忍目睹湘妃惨状,不忍耳听湘妃悲啼,她轻拨丝弦,解说湘妃的不幸,抒发愁情;故事凄艳动人,琴声如泣如诉。弹吧,山在听,水在听,万物在听,李贺也在听。弹吧,素女在弹,李凭也在弹。此时此刻,我们的诗人恐怕已经分不出到底是谁在弹奏了。
“昆山玉碎凤凰叫,芙蓉泣露香兰笑。十二门前融冷光,二十三丝动紫皇。”这是乐曲的第二段。突然,弦上暴发出强音。短促的,美玉破碎般清脆;长响的,凤凰鸣叫般嘹亮。描写那些高贵的发声体,是为了衬托出乐器所发出的优雅乐声,从而表现美妙非凡的琴曲。白居易用“大珠小珠落玉盘”形容滚动的音阶,美则美矣,只是不如李贺“芙蓉泣露”仪态万千。瞧,谁家丽人相思苦,泪珠莹莹如荷上露珠。泪珠滚,露珠滚,轻巧的音阶也在滚。音阶滚出了露珠的声音,为它们注入灵气,弥补有形无声的不足。而露珠和泪珠又使滚动的音阶诉诸形象,弥补有声无形的不足。两两媲美,交相辉映,这是诗与乐的最好结合。我们再看:它们滚着、滚着,化成幽香的兰花。花儿开启朱唇,仰天而笑;声声阵阵,玲珑剔透——弦音叮咚,串串不止。显然,乐声似笑声,笑声是乐声。这里,乐曲是在不知不觉中转悲为喜的,犹如含泪的笑。否则李贺就不会把“香兰笑”与“芙蓉泣露”并在一起。这个变化,为乐曲的高潮作了初步准备。这明朗欢快的箜篌声,和暖着京城里原本冷漠的寒光秋色,直入天空,感动了。
乐曲经过进一步铺垫,即要奇峰突起。“女娲炼石补天处,石破天惊逗秋雨。”不知何时,风云变幻。狂风、闪电、雷声一齐出现,哗啦啦,下起滂沱秋雨。莫不是女娲补好的天破了?莫不是天帝发出惊呼?其实,这是李凭接连弹出高亢激越的旋律。二十三弦齐鸣,仿佛万物齐响。轰隆之声有如排山倒海,使听众应接不暇,产生错觉。何况赏乐至此已进入其境,原本就如痴如醉。此时,高潮迭宕,惊心动魄。这里的乐曲,与韩愈《听颖师弹琴》“失势一落千丈强”有相似之处,大抵多为急速下行的音阶。大自然虽变化多端,万物终有相同点。二位诗人对音乐的感受虽不同,对大自然的这个客观规律的认识却是一致的。
乐曲的终了,亦是诗歌的最后部分。“梦入神山教神妪,老鱼跳波瘦蛟舞。吴质不眼倚桂树,露脚斜飞湿寒兔。”我们好像在迷朦中被诗人带入仙境,聆听两位箜篌能手切磋技巧。看来,李凭比他的知音成夫人还艺高一筹哩。一个“教”字,不但是对乐师的高度评价,更是对乐曲的无比赞赏,就是誉之为仙乐了。动不了的老鱼,不爱动的瘦蛟,都情不自禁地随乐起舞。也许这是段怪诞的音乐。因为,恐怕只有刻板的节奏和干涩的弦音,或者近乎紊乱的拍子和跳动无常的音阶,才能与丑陋的舞蹈者及其难看的舞姿相匹配,产生美的效果。舞蹈完成,乐曲也结束。但是,吴刚还带着玉兔,靠着桂树,长夜无眠。他们忘了寒露侵蚀,一直在倾听、倾听。由此猜测,尾声应是由快渐慢,由强转弱,断断续续,悠悠远远,在不知不觉中悄然而止。听众听得入了迷,曲已终而意犹未尽。假如像白居易《琵琶行》那样,是以“四弦一声如裂帛”告终,等听众回过神来,头脑反而很清楚,唯有“此时无声胜有声”的感慨了。不像白诗直抒胸臆,李诗仅是有所寄托,且藏而不露,所以曲终诗完,浑然一体。这更使人回味无穷,而曲终独特的美也由此显示无余。
不难看出,李贺对李凭及其箜篌曲的喜爱,已达到何种程度!用最美好的字眼去摩写,却从来不加评论,这种溺爱在客观上使乐曲增辉添色。可以肯定,《李凭箜篌引》里的“曲子”,一定比李凭当时所弹箜篌曲更美。这是诗人的功劳。当年,当李凭箜篌和李贺彩笔相撞击时,中国文化的灿烂夜空便升起了一颗不灭的新星《李凭箜篌引》。如今,我们读李贺此诗,除能感受到诗歌之美外,仿佛也听到了一千多年前李凭箜篌发出的绝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