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比高”背后的心灵密码

汲安庆
　　
　　毫无疑问，词句“山舞银蛇，原驰蜡象，欲与天公试比高”中的“试比高”是很能显示词人欲创立空前历史业绩的壮志豪情的。
　　
　　敢和老天叫板，且付诸行动——舞（动）、（飞）驰，这需要怎样弥满的活力，怎样强旺的斗志？和千里冰封，万里雪飘的气势，与使奔腾咆哮的黄河迅速冷冻的伟力相呼应，跟对历史上建立赫赫功勋的帝王不以为然相吻合，这些都是词人豪情壮志的具体、形象的展示，说是词人对开创美好未来无比强劲的自信、自励和自我设定，也行。
　　
　　词人豪放的风格，磅礴的心理能量被表现得淋漓尽致！
　　
　　但是，人们在为这一近乎超人的生气、英气、霸气、豪气而欢欣鼓舞的时候，独独忽略了他超强、超霸的丰富性和真实性。
　　
　　词人说“试比”高，为什么不说“比试”高呢？
　　
　　为了合辙押韵？
　　
　　显然不是！“比试”和“试比”都属于仄声，根本无需调换。更何况，又不在句尾，押韵也不用考虑。
　　
　　或者是信笔写来，没有考究其间的差别？
　　
　　肯定也不是！从上阕中的统领字“望”，下阕中的统领字“惜”，“千里冰封”的“封”，“顿失滔滔”中的“顿”等如许例子可以看出，为了酣畅而精准地表现壮志豪情，词人可谓“炼”遍了词中的每一个字。
　　
　　对“试比”和“比试”不炼，实在难以令人信服。
　　
　　因此，词人行笔到此是有犹豫和掂量的。
　　
　　不需要到别处求证，只消看看他对天的称呼就明白了——是充满敬意的“天公”而非情感色彩极其淡薄的“苍天”。要知道，这两个字也都是平声，用起来完全是合理合法的啊！
　　
　　在中国传统文化中，天公是能够赐福、保平安的。据中国古代《神册》记载：天公是道家始祖，天庭的五祖之一，是主掌自然万道的自然之尊。虽然在词中，天公似乎还有隐喻为“艰难”的意思——词人写作这首词的时候，正是即将带领中国工农红军东渡黄河，开赴抗日前线之时，虽然豪情万丈，自信满满，但是因为对中国古典文化浸淫很深，涉及“天”的概念时，他的思想依然是很谨慎和冷峻的。
　　
　　但恰恰是这种谨慎和冷峻，一下子把一个“准超人”形象还原为“真实的凡人”，一个饱满的斗志昂扬的男人，也避免了“狂徒”、“激进分子”之嫌。对照词人晚年提出的“与天斗，其乐无穷；与地斗，其乐无穷；与人斗，其乐无穷”的口号，此时志得意满的他（通过遵义会议获得了在党和红军中的领导地位，亲自策划和指挥了四渡赤水的战役，使红军取得了战略转移中具有决定意义的胜利），对“天命”、“天道”有所敬畏的他，反而显得更加成熟、理性，有挑战极限的强悍，但是也有运筹帷幄的底气。
　　
　　事实上，这种谨慎和冷峻也表现在对古代帝王代表的评价上。成吉思汗除外，这个人虽然据说也找人发明过蒙古文字，通过商讨颁布成文法典《札撒大典》，干了点“文治”的活儿，但是终其一生，“杀伐征战”的确是其主流，词人很不屑地说他“只识弯弓射大雕”也不冤。但是评述“秦皇汉武”“唐宗宋祖”时，他用“略输”文采，“稍逊”风骚，足以表明，他叹息之中是蕴含了“理解”、“欣赏”，甚至“敬重”之意的。
　　
　　遗憾的是，习惯了传统文化的教导：温柔敦厚、文质彬彬、谦冲自牧、韬光养晦，加上对雄才大略的古代帝王的长期认同和有意无意的顶礼膜拜，突然冒出如此的个性嚣张之论，着实让人心里难以接受。尽管很多学者一个劲地出来打圆场，说词中的“风流人物”主要是指“革命英雄”、“英雄人物”、“富有才华的杰出人物”。连词人自己在浮夸风开始蔓延的“时代”都违心地推说那“是指”，但是这一切都无法阻止人们狂热而偏狭的解读：大气、霸气，雄性十足……加上集团的一口咬定：有帝王之气，于是，词人谨慎、冷峻的心理反而被淹没得无影无踪了。
　　
　　词人笔墨中的谨慎和冷峻还表现在对雪后艳阳高照的美丽景色的想象上。
　　
　　须晴日，
　　
　　看红妆素裹，
　　
　　分外妖娆。
　　
　　论家常常将目光盯在美艳的雪景上，并对用美丽女性来喻雪景津津乐道，于是对前面那么豪放，为什么此刻突然如此婉约，这是否有碍词人豪气、霸气的张扬，或者妨碍壮志雄心的表达，就不那么敏感了。
　　
　　在我看来，这是词人的刻意为之。
　　
　　虚境的描绘，看似婉约、柔媚，尽管也不乏激情、自信、活力和快意，但更重要的是显示了词人稚气、柔软，偏于女性化的一面，这同样是一种性格或心理的真实。饶有趣味的是，这种阴柔之风和此前、此后的阳刚之风，一点也不矛盾，因为这显示了诗人对未来的无比乐观和美好憧憬，大有歌德所说的“永恒之女性引领我们飞升”心理青春期的特色。
　　
　　这种雪明媚而蓬勃，妖娆而坚韧，柔美而大气，迥然不同于袁宏道笔下清俊、高雅的雪，也不同于张岱笔下娴雅、有趣的雪，更不同于柳宗元笔下孤独、寂寞的雪。联系在万里长空飘飞的姿态，让世界惟余莽莽的事实，还有使滔滔黄河顿时凝固的伟力，我们有理由相信：这是挑战者之雪，创造者之雪，主宰者之雪。看似写实，实际上却是词人人格、胸襟的投射与外化，或者说是他与自然对话，汲取天地能量的精神写照。
　　
　　源于此，我们有理由说这种艺术化了的“虚景”，其实也是词人在冰天雪地里盛开的诗意之花，在艰苦岁月里开出的乐观之花，在面向不可知的未来时绽放的勇敢之花。
　　
　　他的壮志豪情并非凌空蹈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