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元“纸经济”:纸做的衣帐

2019-11-13 08:51:32

清明上河图

  
  我一直有个大约实属欠扁的猜想:可否写一本题为《宋元纸经济》的书,提出历史上曾经有“纸经济”这样一个范畴?
  最近还有位朋友感叹:棉花的种植在中国普及以前,穷人拿什么做衣服?这其实是个蛮复杂的问题,若仅从材料角度而言,往昔织物的种类倒是颇多,如麻、葛都历史悠久。另外,一个已被遗忘的情况是,在宋元时代,纸曾经起到类似“织物”的功能,其重要性在那一时期似乎甚至超过了麻、葛。读宋人诗词,很容易激发起对于彼时的“纸帐”、“纸被”的向往,不过,学者游修龄《纸衣和纸被》(载于《农史研究文集》)、扬之水《纸被、纸衣及纸帐》(载于《终朝采蓝》)等文章都颇为有力的论证,以纸做成的御寒被、帐乃至衣服,在宋元时期,并非文人寄托清趣的玩物,相反,这些纸料制品在中下阶层的生活中有着广泛的应用。
  纸被、纸衣及纸帐曾经大行其道,显示传统纸制品所达到的精良质量远在我们的经验之外。宋代可以制衣的“榖皮纸”,至清代,广东长乐仍有出产,其质量是“可作衣服,浣之至再,不坏,甚暖,能辟露水”(《广东新语》卷十五),历史上能承当“织物”功能的那些品种的纸,是可以水洗不坏的!北宋名画《清明上河图》中有个不被人注意的细节:一架独轮车上居然用一铺纸被罩盖着载物,那纸被上满布墨书字迹,似乎是用旧帐面乃至旧屏面改制而成。写有书法、曾经用于帐或屏的大幅纸张可以二次利用,缝上边缘,改作被面,宋代纸张的坚牢程度真有些难以想象。
  以纸代“织物”之能发端于中国,但却成为普及东亚的广泛现象。如宋人陈槱《负暄野录》就记载:“外国如高丽、闍婆亦皆出纸……而长者至三四丈。高丽人云:抄时使幅端连引,故得尔长。胡人用作帷幄,修斋供则张之满室。”朝鲜半岛以及东南亚的爪哇、苏门答腊一带(即闍婆)都出产好纸,其中大幅纸可长至三四丈,被用来做帷幄,在举行佛事的时候,满室张围。明代的《遵生八鉴》也提到高丽特产的一种等皮纸,不用上油就可以“为帘、为雨帽、为书夹”。
  尤其必须重视的是,冯彤先生《和纸的艺术——日本无形文化遗产》(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0年)一书介绍,至今,日本寺院的仪式上,司职人员会穿一种用纸张制作的“白衣”,另外,历史上,日本多个地方都出产纸衣、纸帐,并且用这些纸料也制成战服、和服带子、坐垫套、被子等。更为珍贵的信息在于,据该书介绍,今天,日本仍然具体保留着制作“白衣”的加工方法:
  以楮树皮为原料,在捞纸时有一道特殊环节——把两张纸粘贴在一起,因而成品比一般纸厚,也更结实。如此手工制成的纸称为“仙花纸”,做衣时,“先用双手把仙花纸揉搓一下,再卷在木棍上用力压缩,同一方向需重复多次,揉纸做好后,沿横向黏贴,再涂上寒天或魔芋,晾干使用”。
  实际上,中国文献中也记载着制纸衣、纸帐的传统方法,如宋人苏易简《文房四谱》卷四所记:
  亦尝闻造纸衣法:每一百幅,用胡桃、乳香各一两煮之;不尔,蒸之亦妙。如蒸之,即恒洒乳香等水,令热熟。阴干,用箭干横卷而顺蹙。然患其补缀繁碎。今黟歙中,有人造纸衣段可如大门阖许。近士大夫征行,亦有衣之,盖利其拒风於凝沍之际焉。
  宋时对于“纸衣料”的加工,是在水中放入胡桃、乳香,把一百幅纸作为一叠,置于水中煮。也可以将纸放在屉中蒸,一边蒸一边不断洒乳香水。如此加工过的纸张经晾干,继接的程序便与当今日本所传方式相近了:把纸张紧紧地卷在一根木棍(或箭杆)上,假设由此绕成的纸卷的两端分别称为A端和B端,那么,接下来,工匠需用手捋住纸卷的A端,沿着棍身的方向,将纸卷尽力向B端推挤,以这种办法使得纸卷堆向一端,如此,纸面上就会因推压形成皱纹。
  此外,《遵生八笺》“纸帐”条也记:
  用藤皮茧纸缠于木上,以索缠紧,勒作皱纹。不用糊,以线折缝缝之。
  此书介绍的方法稍有变化:将纸卷在棍上之后,再用绳索一圈圈缠在纸卷之外,缠时注意让绳索紧紧收束,以这种方式代替手推,在纸面上勒出皱纹。
  清代的《浙江通志》卷一百二则录云:
  嘉靖《安吉州志》:荻浦多桑皮紙,叠而为帐,有若鱼鳞,正所谓“梅花纸帐”也。
  种种线索指明,传统制作纸衣、帐、被,都是先将楮皮纸缠绕在木棍上,再用手压或绳缠的办法形成“鱼鳞”般的皱纹,其意图乃是为了让纸料变柔软。
  日本“白衣”是把小张纸糊成大张,然后再制为衣。宋时,也曾有“患其补缀繁碎”的同样麻烦,不过,以当时纸质的优良,却是以针线直接将纸张加以缝合。不久,黟歙一带的造纸工匠还研发出如门扇那么大面积的巨幅纸张,专用于制衣、被、帐,称为“纸衣段”,即“纸衣料”之意,这就使得裁缝纸张变得更为便捷了。
  宋代士大夫寒冷天气时,会把纸衣当做旅途专用之衣,因为这种料子不透气,特别保暖。据清人曹庭栋《养生经》中记录:
  《江右建昌志》:产纸大而厚,揉软作被,细腻如茧,面里俱可用之,薄装以棉,已极温暖。
  历史上,江西出产的大张厚纸,在“揉软”之后,质感非常细腻,近乎粗绸。由于质地结实,所以可以用两张纸缝成纸里、纸面的夹被,被中絮一层薄棉花,便十分保暖。想来,宋时的纸被、纸衣也是如此内囊软絮,制成御寒被、服,只不过当时没有棉花,因此富人絮以丝绵,穷人则絮以芦花、麻絮等物。
  在宋代,除中下阶层之外,僧人以及信佛的士大夫秉守“不衣蚕口衣”的观念,也往往喜欢服用纸作的衣服被帐。丝绸乃是以蚕丝为原料,终究有伤生之嫌,纸制的服用品正好是物美价廉的替代物。此外,纸被、纸帐、纸阁雪洁如云,微皱如波,其清雅的风貌特别符合宋代文人的美学品味,也促使纸衣料制品在士大夫阶级中热烈流行。
  最著名的例子是,纸帐被与爱梅的时尚结合,出现了“梅花纸帐”:在纸帐之内的四根黑漆杆柱上各挂一个锡壁瓶,冬天寒梅吐蕊的日子,向瓶中插上几枝新折的梅花枝,让床寝间终日冷香轻漫,疏影纵横。
  到了元代,为了制造出更优美的意境感,又时兴用水墨笔法在梅花纸帐的素帷上画满大树的梅花:“谁捣霜藤换绛纱,更将冻墨洒寒花。”(黄敷《梅花纸帐》诗)随着文人画在形式上的进一步成熟,题咏梅花的诗文也被直接书写到帐面上,如此,一顶纸帐便俨然是文人墨戏的立体化呈现了。在纸帐四面画满梅花的风气是如此普遍,入明以后画梅一科中居然形成了“纸帐梅”这样一个特定类型(《长物志》)。另外,也可以画满翩飞的蝴蝶,乃至在纸帷上挥洒出意境清远的水墨山水。
  一如学者们所指出,棉花的大面积种植基本上终结了纸衣被在日常生活中的意义。不过,明清两代,以纸充当“织物”的做法仍是余风不绝。明代宫女便长期使用白洁的纸衣领,一日一换,俨然是“一次性用品”。清人曹庭栋《养生经》中,除纸被外,还记录着:
  纸可作帐,出江右,大以丈计,名皮纸,密不漏气,冬得奇暖……或绘梅花于上……如有题咏,并可即书于帐。
  贵州土产,有纸席……其长广与席等,厚则十倍常纸……乃为紧卷,以杵捶熟,柔软光滑,竟同绒制。又不嫌热,秋末时需之正宜。
  《交广物产录》:高州出纸褥,其厚寸许,以杵捶软,竟同囊絮。
  纸帐、纸被、纸席、纸褥,对于清人来说,均非陌生之物。知道注意的是,在清代,加工工艺得到进一步发展,不再勒压皱纹,而是把纸料卷在捣衣用的石滚柱上,用捣衣杵反复捶打,以这一方法把纸衣料捶软。
  然而,一如很多传统一样,“纸衣料”在近代中国遭遇了戛然中断继而被彻底遗忘的命运。在邻邦日本,同一工艺却幸运地得以流传至今。近来,日本设计家在“和纸”的基础上,利用新的配料与现代工艺,开创出新型纸品——“纸和”(SoftNaoron),以之制造品质丰富的“纸家品”,如纸拖鞋、纸手提袋、纸电脑包乃至纸家具等等。这种于传统中创新前进的精神,可说是一种极强的激励,催促着我们中国的专业人士前往邻国,把失落的纸衣料工艺重新寻找回来。
  实际上,据《和纸的艺术》介绍,日本还有一种传统纸布,“是把纸捻成线织成的布”,需用工具把纸切成细条,再纺成纸线,然后上织布机,织成布料。可以经纬都用纸线,也可以经线使用丝、棉、麻,仅纬线使用纸线,成布既凉快又可水洗,曾是女性夏衣的常用品。实际上,我非常怀疑,宋时非常流行的一种叫做“隔织”的织物,就是类似的纸布。
  总之,历史上有很多的美好传统在等待我们去回忆,而邻国如日本、朝鲜等的文化遗产当中不乏可以借助的经验,对此,我们应该怀着谦虚的心,郑重以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