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祝勇
假若绍兴的一切都将在记忆中隐去,我相信最后余下的,定然是一座戏台。
绍兴旧府八县,可以说村村有戏台,几乎每隔一二里,甚至半华里,就有一座戏台,组成一张戏台的网络。当年的乡土绍兴,弹唱声密集,无论何时,总会有一座戏台在演戏。当大地陷入沉寂,悠扬婉转的唱腔却此起彼伏。所有的戏台同时开演,定如无数朵焰火同时在黑夜里绽放,成为一场无比盛大的感官盛宴。这里把戏台称为“万年台”。那些古老的戏台,依旧是现实的一部分,戏台上的角色,依旧眉目清晰。
那些临河而建的水上戏台,它们将自然之美与人的智慧结合得那么天衣无缝,如春天骤雨后的茶园,有着贴心贴肺的清雅。烟波浩渺的近水远山,那一座戏台就成了近景,在视线里聚焦。它们是真实中的幻景,是真正的“海市蜃楼”。它们有的正面立于水中,仅有一面傍岸,以减轻水流的冲击,也有的跨河而立,完全凌驾在河面上——四根柱子架在河的两岸,柱子间铺上台板供演戏,观众看不见台板,感觉上面人影摇荡,演绎出无限的风流,更像是一场轻梦。鉴湖上有座钟宴庙戏台,至今留存。这座戏台的台基均在水中,仅有左方的古柱靠近岸边。远远地,就能看见它伸展的挑角,如一只蝴蝶,在风中张大了翅膀,让人相信它的轻盈,永远不会在水面上沉没。无论水上,还是岸边,人们都可以同时欣赏同一出戏。
乌篷船,天下闻名。它既是交通工具,又是打鱼人的家。因此,对于行舟者来说,客栈通常是多余的,但他们需要戏台。唯有那些轻灵俊秀的水上戏台,能够成为它们真正的停泊之地。所有的河道,都将通向戏台。这意味着在绍兴的“地面”上不会有真正的陌生人,因为所有的陌生人,都注定在戏台前聚合,所有人的情感,也都将在戏台前交叉。在弯曲的河道上,戏台有节奏地错落着,与水上生活的节奏相呼应,在行舟者的前方出没,安放在每一个需要它的夜晚。
在鲁迅所有回忆绍兴的文章中,故乡常成为中国乡土愚昧落后的负面象征,显现出阴冷、灰暗的质感,如一块均质的岩石,无法穿透,唯有戏台却是为数不多的例外——在风雨如磐的故园,戏台上的灯光,几乎成为他少年记忆里最宝贵的光源,照亮了他的记忆,也照亮了一代代中国人的少年记忆。透过鲁迅的目光,无数中国人看见了那座戏台……曲终人散,每个人都转身走进自己的戏。戏台上的风流俊雅,无限缠绵,收束进岸上的楼窗,河中的船影。狭长的石板路、层出不穷的石桥、悠悠荡荡的乌篷船,他们的戏台无处不在。只不过没有人把他们的戏文写下来,我们无从得知而已。戏台上的忠奸争斗、征战杀伐,也慢慢融入了观看者的血脉,变成遗传基因。戏台上下,不仅构成一种对话关系,更构成一种轮回关系,戏台与看客,戏文与生活,翻覆颠倒。观众和角色可以互换,戏台下的观众一扭身,就融入了一个更大的戏台,变成角色,呐喊或者语丝,都是他们的唱词。
这座城就是一座戏台、一个巨大的发声体,风吹过、雨打过、脚步走过,都会发出奇妙的声响。它收纳了自然的笙箫和历史的烟云,既性感,又立体。作为北方人,我听不懂绍兴话,更无法听懂戏文,但我依旧觉得自己能够“懂”。我想象着越王勾践用古老的绍兴话发出的复仇誓言;想象着西施、范蠡在绍兴话里谈情说爱;“五四”时代的文学热涌中,假如没有了蔡元培、鲁迅、周作人黄酒般浓郁的绍兴口音,也会变得索然。因为那戏台,就是一部老式录音机,漫长的河道,就是咿咿呀呀反复播放的旧磁带,它们“合作”,呈现出有声音的历史。有了这些声音,书本上出现过的人物就不再遥远,我们会相信自己正和他们生活在一起,水乳交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