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志摩诗十二首赏析(2)

2019-10-22 09:29:53

“我不知道风是在哪一个方向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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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道风
是在哪一个方向吹——
我是在梦中,
在梦的轻波里依洄。

我不知道风
是在哪一个方向吹——
我是在梦中,
她的温存,我的迷醉。

我不知道风
是在哪一个方向吹——
我是在梦中,
甜美是梦里的光辉。

我不知道风
是在哪一个方向吹——
我是在梦中,
她的负心,我的伤悲。

我不知道风
是在哪一个方向吹——
我是在梦中,
在梦的悲哀里心碎!

我不知道风
是在哪一个方向吹——
我是在梦中,
黯淡是梦里的光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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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写于1928年,初载同年
3月10日《新月》月刊
第一卷第1号,署名志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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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评:
《我不知道风是在哪一个方向吹》这道诗,可以说是徐志摩的“标签”之作。诗作
问世后,文坛上只要听到这一声诵号,便知是公子驾到了。
全诗共6节,每节的前3句相同,辗转反复,余音袅袅。这种刻意经营的旋律组合,
渲染了诗中“梦”的氛围,也给吟唱者更添上几分“梦”态。熟悉徐志摩家庭悲剧的人,
或许可以从中捕捉到一些关于这段罗曼史的影子。但它始终也是模糊的,被一股不知道
往哪个方向吹的劲风冲淡了,以至于欣赏者也同吟唱者一样,最终被这一股强大的旋律
感染得醺醺然,陶陶然了。

我不知道风
是在哪一个方向吹——
我是在梦中,
在梦的轻波里依洄。

全诗的意境在一开始便已经写尽,而诗人却铺衍了六个小节,却依然闹得读者一头
雾水。诗人到底想说些什么呢?有一千个评论家,便有一千个徐志摩。但也许该说的已
说,不明白却仍旧不明白。不过我认为徐氏的一段话,倒颇可作为这首诗的脚注。现抄
录如下:
“要从恶浊的底里解放圣洁的泉源,要从时代的破烂里规复人生的尊严——这是我
们的志愿。成见不是我们的,我们先不问风是在哪一个方向吹。功利也不是我们的,我
们不计较稻穗的饱满是在那一天。……生命从它的核心里供给我们信仰,供给我们忍耐
与勇敢。为此我们方能在黑暗中不害怕,在失败中不颓丧,在痛苦中不绝望。生命是一
切理想的根源,它那无限而有规律的创造性给我们在心灵的活动上一个强大的灵感。它
不仅暗示我们,逼迫我们,永远望创造的、生命的方向上走,它并且启示我们的想象。……
我们最高的努力目标是与生命本体相绵延的,是超越死线的,是与天外的群星相感召的。……”
(《“新月”的态度》)
这里说的既是“新月”的态度,也是徐志摩最高的诗歌理想,那就是:回到生命本
体中去!其实早在回国之初,徐志摩就多次提出过这种“回复天性”的主张(《落叶》、
《话》、《青年运动》等)。他为压在生命本体之上的各种忧虑、怕惧、猜忌、计算、
懊恨所苦闷、蓄精励志,为要保持这一份生命的真与纯!他要人们张扬生命中的善,压
抑生命中的恶,以达到人格完美的境界。他要摆脱物的羁绊,心游物外,去追寻人生与
宇宙的真理。这是怎样的一个梦啊!它决不是“她的温存,我的迷醉”、“她的负心,
我的伤悲”之类的恋爱苦情。这是一个大梦,一种大的理想,虽然到头来总不负黯然神
伤,“在梦的悲哀里心碎。”从这一点上,我们倒可以推衍出《我不知道风是在哪一个
方向吹》的一层积极的意义。
由于这首诗,许多人把“新月”诗人徐志摩认作了“风月”诗人。然而,当我们真
的沉入他思想的核心,共他一道“与生命的本体同绵延”,“与天外的群星相感召,”
我们自可以领略到另一个与我们错觉截然不同的徐志摩的形象。
(王 川)

云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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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你翩翩的在空际云游,
自在,轻盈,你本不想停留
在天的那方或地的那角,
你的愉快是无拦阻的逍遥,
你更不经意在卑微的地面
有一流涧水,虽则你的明艳
在过路时点染了他的空灵,
使他惊醒,将你的倩影抱紧。

他抱紧的是绵密的忧愁,
因为美不能在风光中静止;
他要,你已飞渡万重的山头,
去更阔大的湖海投射影子!
他在为你消瘦,那一流涧水,
在无能的盼望,盼望你飞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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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写于1931年7月,初以
《献词》为题辑入同年8月
上海新日书店版《猛虎集》后
改此题载同年10月5日
《诗刊》第3期,署名徐志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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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评:
从《沙扬娜拉》、《再别康桥》到《云游》,人们很自然在其中找出徐志摩诗作中
基本一致的诗歌形象和抒情风格。在这类最能代表徐志摩才性和诗情的诗歌里,不仅以
其优美的想象以及意境的空灵洒脱打动着读者,而且也因为其中隐约着的对人生的理解
与生命的把握时时透出的希望与信仰使读者认识到艺术的价值与美的意义。在这些诗中,
徐志摩构筑着自己“爱、自由、美”的单纯信仰的世界。《云游》是其中的一颗明珠。
“那天你翩翩地在空际云游”,诗歌开头以第二人称起始,暗示着抒情主体对它的
钦慕向往之情。诗里云游的特征是空无依傍的自在逍遥:“你的愉快是无拦阻的逍遥”。
这一逍遥的愉快实在带有脱却人间烟火味的清远,这里既含有《庄子·逍遥游》中与万
物合一的自在心态的深刻体会,也有抒情主体心灵呼应的瞬间感受,空中飘荡的云游适
性而往,不拘一地,为何会给抒情主体以深深的向往,诗中没有明说,但却在后面作了
间接的交代,“你更不经意在卑微的地面/有一流涧水……”,至此,抒情主体作为旁
观的姿态点出了第三者的存在,“在过路时点染了他的空灵/使他惊醒,将你的倩影抱
紧”。两种不同的生命形态形成对比,并由此反射出抒情主体隐蔽的心理历程与人生价
值取向。那“一流涧水”无疑是抒情主体客观化的象征,诗中以第三人称“他”称呼,
与“你”形成了不同的词语情感效果。同时,第三者“他”的存在是以与云游相对的形
象出现,也含有抒情主体那万般忧愁又渴望得到新生与慰藉的心境。“明艳”一词极富
主观色彩,一方面对照着云游与涧水不同的生存形态,一方面又暗示着抒情主体那颗焦
灼等待的心,生命的痛苦将何时越过暗黑的深渊走向自在与自由?是否可以这么理解,
诗人以“一流涧水”为自我写照而渴望漂荡的云游给自己萎靡虚弱的心灵涂抹些许光亮
的色彩,由此,“一流涧水”便是诗人自己心境的最形象比喻。在徐志摩的诗中,“云
游”的形象多带有虚幻空灵的美,如《再别康桥》中“西天的云彩”。而徐志摩自己也
常以“涧水”自喻,如给胡适的信中提到自己只要“草青人远,一流冷涧”,其中凄清
孤单的韵味与此诗何其相似,里头是否蕴含着更深的内涵背景或生命体验,我们禁不住
作如是想。
“他抱紧的是绵密的忧愁”,忧愁以绵密,系古代诗词手法的运用,如“问君能有
许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把无形的忧愁
以形象的比喻来加以形容,说明一流涧水期待的欣喜与遗憾,当“明艳”给自己的“空
灵”注入新的生命活力时,涧水醒了,一种长期期待的幸福的充实已悄悄降临,超越时
空的生命本体实现的狂喜在抱紧倩影的动作中得到完成,那是怎样的心醉神迷的战栗!
可是,“美不能在风光中静止”,一流涧水的欣喜只是一种梦幻般的稍纵即逝,是因为
美只能属于那个逍遥无拦阻的天空世界还是因为抒情主体那个理想的心由于过分关注现
实而自觉其污浊的心境?姑妄测之,诗歌在此给读者提供了容量极大的想象空间。“他
要,你已飞渡万重的山头/去更阔大的湖海投射影子。”与一流涧水相对的“湖海”已
不是单纯的字面浅层意义,而是与美相应合的所具的深层象征意义。如说一流涧水只是
个体孤单的审美意象。那么阔大的湖海则代表着博大精深的生命原型力量。而云游也正
因如此超越了个体单纯的意义而取得了普遍的永恒性象征。“他在为你消瘦,那一流涧
水/在无能的盼望,盼望你飞回”诗句中流露出哀怨缠绵的情调使人不禁恻然泪滴。一
流涧水希望云游常驻心头的希望终不能实现,唯有把一腔心愿付诸日月的等待。在此盼
望中,比起古诗“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更显韵清而味长。此诗极能体现
徐志摩诗歌温柔婉转的审美风格。
在《猛虎集》序言里,徐志摩说了一段颇带伤感但又耐人寻味的话:“一切的动、
一切的静,重复在我眼前展开,有声色与有情感的世界重复为我存在,这仿佛是为了挽
救一个曾经有单纯信仰的流入怀疑的颓废,那在帷幕中隐藏着的神通又在那里栩栩的生
动,显示它的博大与精微,要他认清方向,再别走错了路。”这似乎是经历了一生大苦
大难的人才能体会到并且能说出来的话,在此之后不久,诗人便永远地离开了人世。在
经历了个人生活和情感的奋斗与危机之后,他是否已经由此体会到超越凡庸无能的生之
奥秘?那个“栩栩的神通”是否昭示了诗人另外一个更加湛蓝希望的天空世界?在那里,
没有怀疑,没有颓废,有的只是心中早已存在的信心与幸福的许诺。
此诗显然受欧洲商簌体的影响,商簌体系14行诗的音译(sonnet)。欧洲14行诗大
体上有彼得拉克14行和莎士比业14两种,当然,后来变化者大有人在,如弥尔顿、斯宾
塞等。其中的区别主要在韵脚变化上,如彼得拉克14行诗的韵脚变化是ab ba ab ba
 cd ed de,而14行诗的韵脚变化是ab ab cd cd ef ef gg。此诗前
8行的韵脚变化是aa bb cc dd,后6行与英国14行诗相一致。、徐志摩主张诗
歌的“三美”,徐志摩的诗更倾向于音乐美。这与欧洲诗歌中强调音乐性不无关系。同
时,中国传统诗词本有入乐之事,诗与音乐固不可分。诗人对古文颇有根底,同时在欧
洲留学期间,接触了许多大家作品,特别对19世纪英国浪漫派诗人推崇备至。华滋华斯、
雪莱、拜伦、济慈等人的影响在他的诗中并不少见。“云游”的象征性比喻以及由此引
出抒情主人公的情感可以明显地看出雪莱、济慈等诗作中的痕迹。《云游》是一首中西
合璧的好诗。
(郜积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