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崔国明
经典,的确常读常新。每一次的阅读和教学,对于自己,无疑都是一个欣赏、享受并得到提高的过程,这也正是经典的魅力所在。
记得我曾在《语文教学通讯》(2009年第2期)上发表过一篇题为《<祝福>二题》的短文,说的是关于《祝福》一文中的两个细节:一个是为什么祥林嫂始终在说“我们的阿毛”而不说“我的阿毛”;一个是为什么祥林嫂改嫁给贺老六后人们仍然叫她“祥林嫂”。今天当我再读、再教《祝福》时,我这才发现,文中值得我们细细品味的、独具匠心并且魅力四射的细节远不止以上两处。这里,我们不妨“咀嚼”其中的几处:
1.短工的两次回答为什么都要先重复一下“我”的问话?
《祝福》一文中,在“我”打探“四老爷和谁生气”的消息时,有下面这样一段耐人寻味的、和鲁四老爷家短工之间的对话:
“刚才,四老爷和谁生气呢?”我问。
“还不是和样林嫂?”那短工简捷的说。
“祥林嫂?怎么了?”我又赶紧的问。
“老了。”
“死了?”我的心突然紧缩,几乎跳起来,脸上大约也变了色,但他始终没有抬头,所以全不觉。我也就镇定了自己,接着问:
“什么时候死的?”
“什么时候?——昨天夜里,或者就是今天罢。——我说不清。”
“怎么死的?”
“怎么死的?——还不是穷死的?”他淡然的回答,仍然没有抬头向我看,出去了。
在这段简短的对话中,有一个地方应该值得我们去关注,去思考,那就是在“我”与短工的“四问四答”的对话过程中,为什么短工口中两次出现了“还不是”,并且还两次重复了“我”的问话?这应该是作者的“有意而为”,是有其特定意蕴的。对于两个“还不是”早已多有论述,这里我们就简单揣摩一下短工为什么要两次重复“我”的问话。
从语气上来看,对于祥林嫂“什么时候死的”“怎么死的”两个问题,“我”的问话用的是一般疑问语气,因有“疑“所以才”问“,但短工重复一下“我”的问话则变成了反诘疑问语气。既然用的是表示肯定语气的反诘疑问句,那么,其背后的意蕴我们是不是可以尝试着这样来理解:
对“祥林嫂什么时候死的”这个问题,短工用反诘疑问句,可能是他觉得这个问题似乎不应该问他,因为他“说不清”。因为他仅仅是“短工”,而且忙,不是祥林嫂的亲人,当然也就不可能时时守在祥林嫂的身边去了解祥林嫂是如何走完生命的最后历程的。所以,在我看来,短工的“说不清”就应该是真的“说不清”,但以“说不清”来敷衍“我”的问话似乎又显得不够礼貌,所以又用“昨天夜里,或者就是今天罢”来补充。我始终觉得,如果我们设身处地地去想一想,就会发现,短工的这一回答应该是客观而真实的,似乎与有些人所认为的“短工冷漠,不关心不同情祥林嫂”无关,我们也无须人为地“拔高”。
对于“祥林嫂怎么死的”这个问题,短工同样用反诘疑问句,满是惊讶,其背后“这样的问题根本就不值得一问”的意蕴不言自明。为什么“不值得一问”?因为“穷”不仅是祥林嫂,也是短工他自身,还是旧社会劳苦大众的共同的悲惨命运,在旧社会因“穷”而死去的“从前有,现在有,将来也还有”,也绝不仅仅是祥林嫂一个,像祥林嫂这样因“穷死的”现象在当时应该是司空见惯的事情。所以,短工才会满是惊讶地反问“我”怎么会问这样一个尽人皆知而又近乎愚蠢的问题。
2.祥林嫂捐完门槛回来为什么是“高兴似的”而不是“高兴地”“对四婶说”?
祥林嫂在听了柳妈“及早抵当”的建议、到土地庙里去捐了一条门槛之后,有这样一段极容易被人忽视的对祥林嫂神态的描写:
快够一年,她才从四婶手里支取了历来积存的工钱,换算了十二元鹰洋,请假到镇的西头去。但不到一顿饭时候,她便回来,神气很舒畅,眼光也分外有神,高兴似的对四婶说,自己已经在土地庙捐了门槛了。
祥林嫂为什么是“高兴似的”而不是我们常说的“高兴地”“对四婶说”?我觉得这似乎不应该是作者的笔误,而应该是作者的有意为之。那么,不说“高兴地”而说成“高兴似的”,有没有什么特殊的内涵呢?
我觉得应该有。这一段描写,是借他人的眼睛来看祥林嫂的神态的,“她便回来”就是证明。因此,“高兴似的”只能是他人看到的一种表象,看起来似乎是蛮“高兴”的,但这种“高兴”是不是发自祥林嫂的内心,外人并不得而知;再者,从祥林嫂本身来说,按照柳妈的说法,捐了门槛之后似乎就可以“给千人踏,万人跨,赎了这一世的罪名”,如果真的能这样,那对祥林嫂而言,当然就是一种解脱,似乎从此就可以摆脱被侮辱、被歧视的命运了,但究竟能不能收到这样的“功效”,能不能得到他人尤其是鲁四老爷的认可,祥林嫂的心里其实也没底。所以我觉得,在“高兴似的”这样的外表下,涌动的正是祥林嫂内心的忐忑、不安与期待,她渴望得到别人的认可但又无从知晓。
3.为什么“一元”不说“1000文”,“五百文”不说“0.5元”?
《祝福》一文中涉及到五处有关钱的描写,我们也都予以了关注,通过对钱的换算来揭示祥林嫂命运的悲惨;但是,还有一个细节,那就是鲁迅先生在量词的使用上很是特别,有的地方用“元”,有的地方用“文”,还有的地方则是用“千”。比如下面的三处:
往日同游的朋友,虽然已经云散,然而鱼翅是不可不吃的,即使只有我一个……
试工期内,她整天的做,似乎闲着就无聊,又有力,简直抵得过一个男子,所以第三天就定局,每月工钱五百文。
倘许给本村人,财礼就不多;唯独肯嫁进深山野坳里去的女人少,所以她就到手了八十千。现在第二个儿子的媳妇也娶进了,财礼只花了五十,除去办喜事的费用,还剩十多千。吓,你看,这多么好打算?……”
通过对《祝福》中五处有关钱的描写的换算,我们可以知道这样的情况:“1元”其实就是“1000文”,“1000文”也就是“一千”。那么,鲁迅先生使用量词时为什么不前后一致起来呢?我觉得这其中可能有讲究。在说“福兴楼的清炖鱼翅”是“一元一大盘”时,作者是在故意“说少”,目的是为了显示“价廉物美”;而在说祥林嫂在鲁四老爷家帮佣的工钱时却故意“说多”,这样就给人造成了一种错觉,似乎祥林嫂的工钱并不低,但是一经换算就可以知道,貌似很多的“500文”其实只有可怜的“0.5元”,辛辛苦苦一个月,居然只能买到在当时十分廉价的半盘鱼翅!尤其是祥林嫂去捐门槛时,庙祝开出的价目是“大钱十二千”,一个“大”一个“千”,而不说“十二元”,又极言其数目之多,再换算一下,祥林嫂不吃不喝地辛苦两年,居然只抵得上土地庙里的一条破门槛!
从中我们可以发现,祥林嫂的不幸遭遇一目了然,还有什么比这三个量词的交替使用更富有表现力呢?
4.祥林嫂被劫,为什么没有出现凌乱的“反抗现场”?
《祝福》一文中对于祥林嫂的被劫,没有过多的正面描写,只是通过“看见的人”简单叙述了一下“从白篷船里突然跳出两个男人,一个抱住她,一个帮着,拖进船去”的大致经过。但是,祥林嫂被劫之后,作者却给我们留下了这样一个“现场”:
于是大家分头寻淘箩。她先到厨下,次到堂前,后到卧房,全不见掏箩的影子。四叔踱出门外,也不见,一直到河边,才见平平正正的放在岸上,旁边还有一株菜。
这个“被劫现场”,丝毫看不出凌乱,但又似乎不合乎情理。既然是“抢”,那现场好像不应该如此干净整齐,应该有挣扎、反抗的痕迹,至少也应该是“米撒了一地”才对;况且,祥林嫂何许人也?“手脚都壮大”,有的是力气,这从文后和贺老六拜堂成亲时“两个男人和她的小叔子使劲的捺住她也还拜不成天地”就可以明显看出。
所以,尽管出其不意,尽管祥林嫂毫无防备,但在河边弯腰淘米的祥林嫂在面对“正面来袭”时,如果稍作反抗,那至少装米的淘箩就不可能会如此“平平正正”地“放在岸上”。对于这其中的前后矛盾与不合情理,唯一合理的解释就是祥林嫂当时根本就没有反抗,有的只是顺从!因为祥林嫂她自己是“逃出来”的,所以在她的潜意识里,她当然会觉得婆婆“要她回去”那是天经地义的,也是不容反抗的,不是连鲁四老爷也说“既是她的婆婆要她回去,那有什么话可说呢”?可见,祥林嫂在深受封建礼教毒害的同时,也在极力维护着封建礼教,她既是封建礼教的受害者,同时也是维护者。
鲁迅,无愧于大家;《祝福》,无愧于经典。
细节彰显魅力—重读《祝福》
2019-10-24 16:06: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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