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末改革

2019-12-10 06:58:58

清朝末年,内外交困的危局唤起王朝统治者的自救意识,从而上演了一场由洋务运动、戊戌变法和新政三步曲构成的改革运动。那时慈禧太后垂帘听政,一言九鼎。她的性格、心态和识见,对这场改革运动的进程和结局,干系十分重大。

  慈禧以其美色和慧根成为咸丰皇帝的宠眷,又以果决和心计取得垂帘听政的权柄。她发动“辛酉”,本系权欲驱使,但权力一旦在握,她也活得很不轻松。与其同类武则天相比较,她所面临的时代要远为复杂得多,堪称“古今未有之变局”。这位宫廷头号女人不能不使出浑身解数,以撑持风雨飘摇的老大帝国。

  慈禧发动后,以“自强”、“求富”为宗旨的洋务运动迅即拉开序幕。很难设想,如果没有慈禧太后的支持,洋务运动怎能在强大守旧势力的阻梗下延续三十多年?很长一段时间里,慈禧被一些史家称为“顽固势力的总代表”,说她“一贯顽固守旧”,殊不知慈禧值国事日非之际,亦不乏改革进取之心。

  洋务派每办一事,必招致顽固派和清流党的攻讦,朝廷上无一日安宁。面对顽固派和清流党的嚣声,慈禧太后巧妙地施展其手腕,逐渐地减少来自他们的阻力。一八六六年,洋务派拟在同文馆加设天文、算学馆,选派科甲正途出身的人进馆学习。此议一出,文渊阁大学士倭仁便倡首反对。他认为以中国之大,不患无才,“何必师事洋人”。慈禧见倭仁振振有辞,即令他保举数员精通自然科学的中国教师,另行设馆授徒,以与同文馆的洋教习相比试。倭仁见上头动了真格,赶快申辩,说所谓中国“不患无才”,不过是自己“以理度之”,为想当然之事,“应请不必另行设馆,由奴才督饬办理。况奴才并无精于天文、算学之人,不敢妄保”。倭仁受此挫抑,后竟郁闷成疾,请求开缺休养。

  清流派代表人物张佩纶也领教过慈禧太后的厉害。中法战争期间,张佩纶放言高论,以谈兵事为能,对洋务派的军事外交政策不屑一顾。慈禧顺水推舟,任命张佩纶为福建海疆大臣,到前线指挥作战。张佩纶临事茫然,暗中叫苦不迭。据《中法兵事本末》记载:“张佩纶、何如璋甫闻炮声,即从船局后山潜逃。是日大雷雨,张佩纶跣而奔,中途有亲兵曳之行,抵鼓山麓,乡人拒不纳,匿禅寺下院,距船厂二十余里。……适有廷寄到,督抚觅张佩纶不得,遣弁四探,报者赏钱一千,遂得之。”张佩纶的色厉内荏,慈禧的治人之术,于此可见一斑。

  慈禧一面应付顽固派、清流党的讧闹,一面给备受委屈的洋务派打气。一八七八年,曾国藩的长子曾纪泽出使英法前夕,与慈禧有段耐人寻味的对话:

  慈禧:“也是国家运气不好,曾国藩就去世了。现在各处大臣,总是瞻徇的多。”

  曾纪泽:“李鸿章,沈葆桢,丁宝桢,左宗棠均忠贞之臣。”

  慈禧:“他们都是好的,但都是老班子,新的都赶不上。”

  曾纪泽:“郭嵩焘总是正直之人,此次亦是拼却声名替国家办事,将来仍求太后、皇上恩典,始终保全。”

  慈禧:“上头也深知郭嵩焘是个好人。其出使之后所办之事不少,但他挨这些人的骂也挨够了。”

  曾纪泽:“郭嵩焘恨不得中国即刻自强起来,常常与人争论,所以挨骂,总之系一个忠臣。好在太后、皇上知道他,他就拼了声名也还值得。”

  慈禧:“我们都知道他,王大臣等也知道他。”

  慈禧不仅对曾、左等洋务运动的“老班子”念念不忘,而且颇有后继乏人之虑。郭嵩焘作为洋务运动的新锐,是中国首任驻英法大使。郭极力主张向西方学习,动辄与老朽们争论,得罪了许多人。在顽固派眼中,郭不啻是士林败类,名教罪人。“出乎其类,拔乎其萃,不容于尧舜之世;不能事人,焉能事鬼,何必去父母之邦。”这首刻薄的对联便是顽固派送给郭嵩焘的礼物。慈禧说他“挨这些人的骂也挨够了”,实际上在为郭嵩焘鸣不平,同时对曾纪泽也是一种激励。

  慈禧无疑是支持改革的,但处在一个社会大变革的时代,她与一个最高统治者应有的知识素养和精神面貌又有一定的差距。她无主动吸纳新知识的渴求和行动,因而在不少问题上表现出惊人的愚昧,如认为修铁路破坏风水,火车要用驴马来牵引等等;她贪图安荣享乐,不惜挪用海军军费修造颐和园。愚昧和私欲,直接影响到她所支持的洋务运动的实绩。更为重要的是,她对事态的严重性、改革的进程和目标从未有过足够的心理准备和通盘考虑,而是在外力的刺激下被动地调整政策。

  甲午战争后,戊戌变法维新应运而生。众所周知,戊戍变法运动是慈禧太后一手下去的。然而,慈禧并非一贯就反对变法维新。甲午惨败,老佛爷岂能无动于衷?据费行简《慈禧传信录》载,早在变法之初,慈禧即对光绪说:“变法乃素志,同治初即纳曾国藩议,派子弟出洋留学,造船制械,以图富强也。”“苟可致富强者,儿自为之,吾不内制也。”光绪素怕慈禧,待到慈禧坦露心迹,抑郁顿释,也就在几个书生的簇拥下放胆行动起来,恨不得把一千年的任务在一个礼拜之内便大功告成。哪知他们的所做所为渐渐超过慈禧所能容忍的限度,以致吞下血腥的恶果。

  慈禧的不满,不外乎两个方面。其一,维新派有针对她的兵变计划,直接威胁到她的地位和生命。陈夔龙《梦蕉亭杂记》云:“光绪戊戌,言人人殊,实则孝钦并无仇新法之意,徒以利害切身,一闻警告,即刻由淀园还京。”在权力之争中,慈禧最为心狠手毒。如果改革要以牺牲她的权力为代价,那是万万不行的。其二,光绪帝和维新派全变、大变的急进变革主张,造成整个社会结构的强烈震荡,使许多与现存社会有利害关系的社会集团和势力觉得受到了威胁。百日维新期间,上谕达一百一十多件,令人目不暇接。光绪帝严惩阻挠变法的官员,树敌太多。至于废除八股改革科举制度,又在庞大士人群体中引起普遍恐慌。慈禧生怕全线出击造成大厦倾覆,急忙出面采取断然措施,以稳定政局。

  戊戌变法运动虽被,但改革毕竟已是大势所趋,症结只在由谁主持改革,以及如何进行改革。精明的慈禧太后通过戊戌确证自己的地位之后,旋即主动发出继续改革的信号:“前因中外积弊过深,不得不因时制宜,力加整顿。而宵小之徒,窃变法之说,为煽乱之谋。业经严拿惩治,以遏横流。至一切有关国计民生者,无论新旧,均须次第推行,不得因噎废食。”慈禧的这一举动,给后万马齐喑的局面注入了兴奋剂,使主张变法维新的社会力量重燃希望之火,这实为她上的高明之处。

  正当慈禧意欲缓进地推行改革时,义和团运动爆发。一帮顽固派昧于大势,极力怂恿慈禧利用义和团“排外”,酿成庚子国难。慈禧携光绪仓皇西狩,一路困顿风尘,颜面丢尽。痛定思痛,慈禧一面惩治坏事的顽固派官僚,一面急切地表达自己在更大规模上进行改革的决心。一九○一年一月二十九日,慈禧在西安发布“预约变法”上谕,要求王公贵族,部臣疆吏“各就现在情形,参酌中西政要,举凡朝章国故、吏治民生、学校科举、军政财政,当因当革,当省当并,或取诸人,或求诸己……各举所知,各抒己见,通限两个月,详悉条议以闻。”上谕发布后,各处反应强烈,其中尤以两江总督刘坤一、湖广总督张之洞二人联衔会奏三疏最为完备。慈禧阅罢,认为“事多可行,即当按照所陈,随时设法,择要举办。”同年四月,清政府设立督办政务处,命奕劻、李鸿章等六人为督理大臣。至此,清末“新政”正式上演。

  与戊戌变法相比较,清末“新政”实际上是一场更具近代化性质的改革。上,它在承袭戊戌变法裁汰闲衙冗官的思路的基础上,设立外务部、商部、学部、巡警部、邮传部等新的政府机构,使传统的六部体制不复存在;经济上,肯定了戊戌变法时奖励工商、发展实业的各种措施,还颁布《商人通例》《公司律》、《破产律》《商会简明章程》等多种经济法规,为工商业的发展提供必要的法制保障;军事上,戊戌变法时的主张为整顿团练、令八旗改练洋操,并着手改革军制,而新政则致力于用现代化军队建制编练新军,军队成分、武器装备和指挥水平明显改善;文化教育上,戊戌变法时提出改革科举制度、设立新式学堂、奖励游学,新政则宣布废除科举制度,大规模地创办新式学堂和派遣士人出国留学,并参照日本模式制定出中国最早的学制——《钦定学堂章程》和《奏定学堂章程》。

  从戊戌变法到新政,是一个否定之否定的辩证发展过程。改革的洪流在经历一番曲折后,又重新回到原来的航道,并以更加奔涌的态势向前推进,实在耐人寻味。作为最高统治者的慈禧,对新政寄予厚望。她在接近古稀之年,忽对魏源的《海国图志》、徐继畲的《瀛寰志略》等介绍外国历史地理的书籍产生浓厚兴趣,时常阅读以广见闻,这在以往是从未有过的事情。新政推行过程中,虽有种种弊端,但决非无善可陈,更不是什么“假维新”。新政的推行,确实在为中国逐步积累着现代化资源,为社会的转型准备着物质和社会方面的条件。

  不过,当时的国内外环境没有再给中国提供一个稳健改革的机遇。一九○四年,日俄战争爆发,蕞尔小国战胜了庞然大物俄罗斯。国内外认为,这是立宪国战胜专制国的铁证,“皆谓专制之政,不足复存于天下。”于是国内立宪的呼声,由微弱转为高涨。慈禧在强大压力下,不得不将新政归于改革一途。改革,意味着要突破体制中最核心的部分。这一重大跨越,给清末改革带来功能性紊乱,也给慈禧招致难以承受的压力。

  本来,后起国家的现代化在初期需要一个集权的政府,以便整合社会力量,充分调动和使用各种资源,稳健地推动现代化的进程,日本即是一个先例。日本从一八六八年开始明治维新,到一八颁布《大宪法》,历时二十余年。而中国在实行新政不久即转入改革,其结果只能导致资源的分散,使原已就“内轻外重”的格局更趋严重。当时国内就有人痛切地指出:“论日本之政,其所以致富强者,以其能振而伸国威也。今之议者不察其本,而切切以立宪为务,是殆欲夺我自有之权,而假之以自便自私也。……夫日本以收将权而存其国,而我国以限君权而速其祸,不可谓善谋国者也。”

  一九○六年,光绪奉慈禧谕旨,宣布“预备仿行”,并以官制改革为下手处。官制改革以行政和司法相互独立为基本原则,“总使官无尸位,事有专司,以期各有责成,尽心职守。”由于官制改革牵涉权力和利益的重大调整,引起统治集团内部的躁动不安。有关官制改革的条陈如雪片般飞到慈禧的眼前,其意见之纷杂、斗争之激烈实属罕见,老佛爷感觉“如此为难,还不如投湖而死。”厘清与地方的权限是官制改革中最头痛的问题之一,清政府本欲通过官制改革收取督抚的兵权和财权,哪知督抚却以设内阁、开国会相要挟,与地方的矛盾更形突出。官制改革陷于进退维谷的境地。

  一九○八年,编查馆颁布九年预备立宪逐年筹备事宜清单。与此同时,慈禧和光绪帝发布《九年预备立宪逐年推行筹备事宜谕》。上谕指出:“当此危急存亡之秋,内外臣工同受国恩,均当警觉沉迷,扫除积习。……所有人民应行练学自治教育各事宜,在京由该管衙门,在外由各省督抚,督饬各属随时催办,勿任玩延。”又云:“至开设议院,应以逐年筹备各事办理完竣为期,自本年起,务在第九年内将各项筹备事宜一律办齐,届时即行颁布钦定宪法,并颁布召集议员之诏。”这是慈禧生前颁布的最后一道谕旨,也可说是慈禧的遗嘱。

  同年,慈禧悲郁而逝,权力轴心顿成虚弱,要求速开国会、速立宪法的呼声更趋高涨。立宪派的鞭策和清廷的拖延,导致两者合作的最终破裂。满清王朝在革命派和立宪派的呼喊声中土崩瓦解,清末改革以失败而告终。假如慈禧晚死十年,改革的结局又将如何?在逝去的历史面前,吾无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