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友人程学博为文以哭之,曰:
呜呼伤哉!予以何颜哭先生耶?嗟予不力,既不能脱先生于毒手,而视先生冤以死;死又不能为先生白其冤状,而即礼收遗骸,而冤状犹然未白,草草焉不能为先生成礼以葬,呜呼伤哉!予以何颜哭先生耶?
先生之死也以讲学。先生之学,先生所自信,而世所共嫉。世之人不喜讲学,亦未必不知学。而先生之学,天下后世有定论在焉,予又乌能喋喋于先生之学,以与世之人辩哉?予独谓先生之为人,其纯然一念,昭昭然若揭日月以行,可以贯金石,可以质鬼神,可以考往古,可以俟来今。平生精力,自少壮以及老死,自家居以至四方,无一日不在讲学,无一事不在讲学,自讲学而外,举凡世之所谓身家儿女,一切世情俗态,曾无纤毫微眇足以罣先生之口而入先生之心。嗟夫!此无论其学何如也,即其为人,岂肯躁妄其心志,冥焉为狂诞者哉!岂肯卤莽其趋向,悍然任独往者哉?世之人不喜讲学者,即不讲学已尔,未必无人心在也,胡为而嫉先生若是也!嫉之亦已甚矣,胡为而辱先生以死而又若是之惨也!呜呼伤哉!
然先生死则死尔,彼死先生者竟何如?先生虽赍志以死,其炯炯在乾坤,其肫肫在朋友,其讲学遗言在方册,其学之真是在天下后世之定论,彼死先生者,能以其妾妇之威,电光石火之气焰,死先生血肉之躯于一时。而其所不能死者,直将与天壤上下,相为无穷。是先生一死而先生之事毕矣,先生何恨?
忆自嘉靖戊午、己未之年,予伯兄后台公始识先生于南。未几,伯兄官于北,而予与浙之怀苏钱子遂相与识先生于北。又未几,而伯兄逝,怀苏亦逝,予之与先生散而聚,聚而散者垂二十年。先生虽不谆谆语予以学,而其箴规磨订之义不少假借,亦莫非学。予虽未从先生周游讲学,而其不敢媕婀取容,以求无愧于立身行己者,亦莫非讲先生之学。奈之何予抱直道以归,归无何,而遽见先生遭兹毒手以死,而又莫能白先生冤,收先生骸,而葬先生以礼也!呜呼伤哉!
令予伯兄而在也,而先生若是耶?怀苏钱子而在也,而先生若是耶?感今追昔,能不刺心?呜呼伤哉!予诚无颜以哭先生矣。先生有灵,庶其鉴之。
此余殡夫山先生时作文以哭之,其时从先生与难者惟祁门胡少庚,乃少庚亦死矣。今余叨补过居家,而少庚之兄胡环溪君适在余家。将之梁氏,问余所以语梁氏者,余书此以贻之,烦持之悬挂于梁氏聚和堂中,以表予之心,并以与诸君告云。
万历甲申季春,云南副使孝昌程学博顿首泣言。
简析
这篇文章选自《何心隐集·附录》。梁夫山(1517—1579),名汝元,字柱乾,号夫山,后改称何心隐,吉州永丰(今属江西)人,是明代泰州学派的代表人物。他一生从事于讲学,批评时政,先后为严嵩、张居正所不容,最后被诬,杖杀狱中。程学博与梁汝元友情甚笃,在梁死后写了这篇声泪俱下的祭文。但限于当时时势及祭文本身的要求,重点放在哀悼。其哀痛之深,自责无力挽救之切,深为感人。文中一再申述梁汝元抱直道讲学而死,控诉了封建社会的当权者对抱不同见解的读书人的,足见封建社会正统思想对富有民主思想的异端人物是水火不相容的,即使张居正者,也不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