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晗谈明代中日关系：日本不是现在才有

研究明朝和的关系，光从的情况、的材料出发，还不可能得到全面的理解。还必须研究日本的历史。不研究日本的历史就很难理解当时为什么会有那么一些人专门从事抢劫，进行海盗活动，而且时间是如此之长，破坏是如此之严重。但是看看当时日本国内的情况，问题就很容易理解了。所以我们先讲讲日本的情况。
　　
　　明朝的历史是从一三六八年开始的。而日本从1236年起，内部分裂为南朝、北朝。京都是北朝的中心，吉野是南朝的中心。这个分裂的局面，长达六十年之久。一直到1392年南朝站不住了，才投降了北朝。分裂期间，日本有两个：京都有一个，吉野有一个。正当日本南北朝分裂的时候（1336～1396年），明朝建立起来了。明朝建立初年，正是日本南北朝分裂的后期。
　　
　　当时日本的形势怎么样呢？日本有，可是那个是虚的、无权的，是一个傀儡。不只是那个时候的是傀儡，凡是明治维新以前的都是傀儡，地位很高，可是上没有实际权力。掌握实权的是谁呢？是将军。当时的将军称为征夷大将军。将军有幕府，当时的幕府叫室町幕府，也叫足利幕府。那时日本处在封建社会，有很多封建领主，这些封建领主有很多庄园，占有很多土地，有自己的力量，他们不完全服从幕府的命令，各自在自己的势力范围内实行封建割据。足利幕府建立之后，由于他的经济基础很薄弱，不能完全控制他们。所以，在足利幕府时代，由于地方经济的发展，封建领主势力强大，在幕府控制下的财政发生了困难。怎么办呢？它就要求和明朝通商，作买卖。足利幕府的第三代叫足利义满，他派人到明朝来，要求和明朝通商。明朝政府当然欢迎，但是对日本的情况不了解，对国际形势缺乏知识，不知道日本国内已经有了，糊里糊涂地就封足利义满为日本国王。足利义满希望通过和明朝通商来加强自己的经济地位，减少财政困难。但是，由于当时日本是处在一种分裂割据的状态，那些大封建领主并不听他的活。而在那些大封建地主下面有一批武士，由于得不到土地，生活困难，于是他们就到海上去抢劫，成为。这就是的来源。所以当时的情况是，一方面幕府和明朝有交往；另方面幕府下面那些封建领主一批批地来破坏这种交往，到处抢劫。幕府不能控制那些诸侯、封建领主，最后发生了内战。从1467年到1573年这个时期，是日本历史上的“战国时期”。这个时期延续了一百多年，日本国内到处打来打去，战争频繁，人民不能正常地进行生产，因而土地荒废，粮食不够。这样，就使更多的人参加到的队伍中来。这就是日本在战国时代，也就是明朝中期（1467～1573年）之后，侵略更加严重的原因。
　　
　　从的情况来说，遭受的侵犯从明朝一开始就发生了。在明朝建国以前，已经侵略高丽。那时候，高丽王朝的很，没有能力抵抗。接着南下骚扰我国沿海各地，从辽东半岛到山东半岛，到江苏、浙江、福建、广东，到处侵犯。洪武二年（公元1369年）明朝政府派海军去抵抗。1384年之后又派了一个大将在山东、江苏、浙江沿海地区修了五十九个据点防御。1387年又在福建沿海地区修建了十六个据点。所以，从洪武时代起，就已在危害。在永乐时代，一四一九年大举进攻山东沿海地区。明朝军队狠狠地打了它一下，把这一股全部消灭了。的侵扰引起了明朝政府内部在上的争论。当时明朝政府专门设立了三个对外贸易机构，叫作“市舶司”。这三个市舶司设在广州、宁波和泉州。这些地方是当时的对外通商口岸，外国人可以到这里来作买卖。当侵略发生之后，有的人认为，之起是由于对外通商的缘故，因为你要作买卖，所以日本海盗就来了。最好的办法就是把市舶司封闭掉，对一切国家一概不作买卖。这种论调在明朝政府中占了优势，结果在公元1523年把三个市舶司撤消了。
　　
　　撤消市舶司之后发生了另外一个问题。浙江、福建、广东等东南沿海地区，人口密度高，人多耕地少，不少人没有生产资料。这些人作什么呢？在通商的时候他们借一点资本出去作买卖，买一些外国货到来卖；把的土产卖出去。因此，这些人是依靠通商来维持生活的。这是一种情况。另外还有一种情况，就是东南沿海的一些大地主，他们看到对外通商的收人比在农业生产上进行剥削要多好几倍，因此从事对外贸易。他们自己搞了很多海船载运土产出国；同时把外国商品带回来卖。沿海大地主依靠通商发财，这在当时叫作“通番”。“通番”的历史已经很久了，宋朝后期就有许多大地主组织船队出海通商的事。宋代关于这一类事情的记载很多。元朝也有。民间有这样一个传说，说明朝有一个大富翁叫沈万三，他家里有一个聚宝盆，这个盆里可以出很多宝贝。这是传说，事实并不是这样。事实是他搞对外贸易发了财。有人说他富到这样的程度，明太祖修建南京城时，有一半是他出的钱；此外，每年还要他出很多钱，因为在明朝和元朝作斗争的时候，他曾经站在元朝这一边。所以后来明太祖干脆把他的家产全部没收了，把他充了军。有的说是充军到云南，也有的说是充军到东北。这个故事说明，当时是有这么一部分人是依靠通商和对外贸易来发财的。所以，当时东南沿海地区的情况是，一方面许多贫民依靠对外通商来维持生活，其中有一些穷苦的人长期停留在国外，这一批人就成为华侨。现在南洋各个地方都有华侨，大体上以广东、福建人为多；另一方面，沿海一些大地主依靠通商来发财。因此，当一五二三年，由于不断骚扰沿海，明朝政府封闭了市舶司，断绝了对外通商关系时，就发生了新的问题：一方面很多穷苦人失去了生活来源；另方面，沿海大地主失去了发财机会。他们要求恢复通商。在这种情况下，某些地主集团便采取反抗手段。你禁止通商，他就秘密通商。他们自己组织船队出去，其中有一些照样发了财，有一些就遭到的抢劫；而另外一些则采取和合作的办法，他们也变成了。他们组织船队出去，能够作买卖就作买卖，不能作买卖就抢。因此，主要是日本海盗，但其中也有一部分是人。
　　
　　除了之外，当时还有一种情况，即在十六世纪初年（1513年），葡萄牙人到东方来了。这些葡萄牙人一方面进行通商活动；另方面也进行海盗活动。不但进行海盗活动，而且占据了我国福建沿海的一些岛屿。
　　
　　1546年，也就是日本的“战国时代”，对沿海的侵略更加严重了，浙江宁波一带受到严重的损害。明朝政府派了一个官员总管浙江、福建两省的，防御。这个官员叫朱纨，他坚决执行禁海方针，任何人都不许出去。坚决用力量打击，打击葡萄牙海盗。把抓到的九十多个海盗头目——有日本人，有葡萄牙人，也有人——都杀掉了。这样一来引起上的一场轩然大波。因为被杀的这些人里面，有一些是沿海的大地主派出去的，把这些人杀了，就损害了沿海大地主阶级的利益。这些大地主集团在机构里的代言人（主要是一些福建人）大叫起来了，他们向皇帝控告朱纨，说他在消灭海盗时，错杀了良民和好百姓。这样就展开了斗争。在政府里和地方上形成两派：一派要求对外通商；一派反对通商。大体上沿海一些大地主坚决主张通商，而内地一些大地主反对。为什么内地的大地主反对呢？因为他们不但得不到通商的好处，而且海盗扰乱的时候，还要出钱。他们吃了亏。通商派和反通商派的斗争很激烈，代表闽、浙沿海大地主利益的许多官员都起来反对朱纨。朱纨也向皇帝上疏为自己辩护，并且很愤慨地说：“去外国盗易，去盗难；去濒海之盗易，去衣冠之盗尤难。”这样，浙江、福建沿海的大地主集团更加恨他，对他的攻击更厉害了。结果明朝政府就把他负责的浙江、福建两省的指挥权撤消了，并且派了一个官员来查办这件事。最后朱纨在“纵天子不欲死我，闽浙人必杀我”的情况下了。
　　
　　朱纨失败了，问题没有解决。1552年之后，情况更加严重。在浙江沿海一带，长驱直入。一直到一五六三年的十一年中间，不但江苏、浙江、福建的许多城市、农村受到的烧杀、抢劫，甚至还打到南京城下，打到苏州、扬州一带。
　　
　　这个时候，明朝的力量已经腐化了。明朝在地方的制度是卫所制，一个卫有五千六百人，一个千户所有1120人，一个百户所有120人。军队和老百姓分开，军户和民户分开。军人是世袭的，父亲死了以后，儿子接着当兵。明朝初年的力量是相当强大的，因为它有经济作基础，那时，明朝实行屯田政策，军队要参加生产。办法是国家拨一部分土地给军队，军队里抽一部分人，参加农业生产。自己生产粮食供应军队的需要，国家再补贴一部分。所以，尽管军队的数量很大，最多时达到二百多万人，可是国家的财政开支并不大。以后由于许多地主、官僚把屯田吞没了，把军队的钱了，所以屯田的面积愈来愈小，粮食收入愈来愈少。同时，有些把士兵拉来替他搞私人劳动，在家里服役。此外，由于军队和老百姓是分开的，军户和民户是分开的，军人的服装、武器要自备；把河北人派到云南去，山东人派到浙江去，世世代代当兵，结果部队中逃亡的比例愈来愈大。从明朝初年一直发生军队减员的现象，以后愈来愈严重，往往一个单位的逃亡比例达到十分之七、八，一百人当中只剩下二、三十人。怎么办呢？明朝政府就采取这样的办法：张三如果逃跑了，就把他的弟弟、侄子抓去顶替。如果他家里没有人可以顶替，就抓他的邻居去代替。但是这些被抓去顶替的人又逃跑了。所以军队数量愈来愈少，质量愈来愈低。也腐化了。
　　
　　从明太祖到明成祖，在沿海建立了许多据点，组织了海军，建造了一些战船。到这时这些战船因为用的时间太久了，破破烂烂，不能再用了。按照规定，船过一定时期要修一次。可是由于修船的钱也被了，没办法修，所以战船愈来愈少。
　　
　　由于上面这几方面的原因，明朝的力量腐化了，军队不能打仗了。在1552年之后，往往是数量不多的登陆之后，一抢就是几十个城市，抢了就跑。各地方尽管有很多军队，但是不能抵抗。人民遭受到深重的灾难。特别应该指出的是，所侵犯的这些地区都是粮食产区，是最富庶的地方。像江苏（包括长江三角洲）、浙江及福建沿海地区，都是最富庶的地区，经济最发达的地区。这些地方长期遭到抢劫直到什么时候呢？一直到一五六四年才改变这种局面。这时，出现了戚继光、俞大猷等有名的将领。戚继光看到原来的军队不能作战了，就自己练兵。他了解浙江义乌县的农民很勇敢，便招募了义乌县的农民三千人，成立了一支新军，进行严格的训练。他根据东南地区的地形，组织了一个新的阵法，叫作“鸳鸯阵法”。这个阵法的主要特点是各个兵种互相配合，长武器和短武器结合使用。更重要的是他有严格的纪律，对兵士进行严格的训练。经过二、三年之后，他的这支军队便成了最有战斗力的军队。当侵入浙江的时候，在台州地区，戚继光的军队九战九胜，把浙江地区的消灭光了。以后把福建地区的也消灭了。他和俞大猷及其他地区的将领经过十年左右的努力，彻底解决了问题。
　　
　　可是，在问题解决之后，又发生了新的问题。这时日本国内的情况发生了变化，原来的幕府被推翻了，新的军阀起来了。这就是丰臣秀吉。丰臣秀吉用力量统一了国内。不过这是表面上的统一，实际上国内各地还是一些封建领主在统治着。这些封建领主拥有强大的力量，他不能完全控制。为了把尚未完全控制的封建领主（大名）的目标转向国外，并消耗他们的实力，以稳固自己的统治，于是丰臣秀吉就发动一次侵朝战争，派军队去打。他写信给国王，说他要去打明朝，要让路，让他通过进入我国东北。他的野心非常狂妄，准备征服整个；然后把他的带叫来，以宁波为中心，建立一个庞大的帝国。步骤是：第一步占领；第二步占领；第三步以为中心，向南洋群岛扩张。面临着这样的形势，明朝政府怎么办？有两种主张：一种认为日本打与无关；另一些人看到了唇亡齿寒的关系，认为是我们友好的邻国，丰臣秀吉占领以后就会向进攻，因此援助也就是保卫自己。经过一番争论，后一种意见占了优势，明朝派了军队出去援助。这时候，已经很混乱，大部分地区被日本军队占领，国王逃跑。明朝政府动员全国的力量来帮助，前后打了七年（1592—1598年）。由于人民的援助，军队的奋勇，特别是海军名将李舜臣使用一种叫“龟船”的战舰，发挥了很大的作用，最后把日本侵略军打败了。1598年，丰臣秀吉病死。日本侵略的军队跑掉了，战争结束了。
　　
　　所以，我们和的历史关系很深远，在甲午战争前三百年，就出兵援助过，共同反抗外来的侵略。在建立之后，我们的经济还没有恢复，美帝国主义就越过“三八线”，向民主主义人民共和国进攻。情况很严重。我们又进行了抗美援朝运动，派出了志愿军支援了人民。
　　
　　这一段历史使我们得到这样的认识：日本者不是这个时代才有，而是有其长远的历史原因。它总是要侵略别人的，从起，以后不断地向外侵略，1598年侵略，甲午战争时期占领我国东北，1937年以后占领了我国大部分地方。我们进行了抗日战争才取得了胜利。要了解和熟悉日本的情况，必须要了解和熟悉我们自己的历史情况，这样才能对我们很接近的国家有正确的看法。当然，说日本的有长远的历史原因，绝对不等于说日本人民都是侵略者。如果得出这样的结论，那就是错误的。但是日本的统治者，不管是过去的封建主，或者是近代的者，都是侵略成性的。与日本是一衣带水的邻邦，两国之间有着悠久的历史文化联系。但是在近代的半个多世纪中，由于日本的侵略，给中日两国人民带来了灾难。现在中日两国人民，都要从惨痛的历史中吸取有益的经验教训，使惨痛的历史永不重演，建立和巩固两国人民的友好关系。
　　
　　明朝的历史情况与过去不同。与的斗争，与蒙古贵族的斗争贯穿着这个时代。明朝以前没有这样的情况，明朝以后也没有这样的情况，这是明朝历史的特征。要抓住这个特征才能够了解明朝人民的负担为什么那么重。因为北边有蒙古问题，沿海有问题，就要有军队打仗。军队要吃饭、要花钱，这些负担都落在人民身上。所以明朝的农民受着无比深重的苦难。在这样的情况下，从明朝开国一直到灭亡，都不断发生农民战争。农民战争次数之多，规模之大，时间之久，分布地区之广，在历史上没有任何一个时期可以和明朝相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