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被抽下马以后
杨贵妃作为我国历史上广有影响力的公众人物,在各类笔记小说中的出场频率也是比较高的,其中最有影响力的当属宋代著名的文学家和地理学家乐史撰写的《杨太真外传》。
《杨太真外传》是乐史在采录了《安禄山事迹》、《逸史》等历史笔记的基础上重新撰写的文言小说,因而别具史料价值,加之文字优美,形象生动,所以对后世影响很大,我们现在看到的各种反映玄宗和杨贵妃爱情故事的戏曲、影视作品,基本都是以该书为“脚本”的。
按照此书中的记载,玄宗“得到”杨贵妃并没有经过撕心裂肺的纠结和荡气回肠的马震,过程很简单:“开元二十三年十一月,归于寿邸。二十八年十月,玄宗幸温泉宫,使高力士取杨氏女于寿邸。”就是说杨玉环在开元二十三年嫁给寿王李瑁,五年后,玄宗让高力士直接把杨玉环从寿王府接了出来,纳入宫中。
一朝选在君王侧,然后就是“三千宠爱在一身”。杨家也由此鸡犬升天,府宅的规制超过了皇宫,“每造一堂,费逾千万计”,见到别人家比自己的房子更好的,就毁掉重新建造,土木之工,不舍昼夜,“开元以来,豪贵荣盛,未之比也”。
嚣张跋扈到这个地步,就要出事了。
天宝十年的上元节,杨氏家族在夜间游玩,和广宁公主的扈从马队争走西门市。杨家的奴仆挥动鞭子,误伤到公主,“公主堕马”,驸马郑昌裔去扶公主,混乱中也被揍了几下。
一群奴仆,居然把公主和驸马打了,这在等级森严的封建王朝是灭九族的罪过。广宁公主勃然大怒,找老爸告状。玄宗的处理结果是:在杨家奴仆中找一个替罪羊杀了,与此同时,停了驸马郑昌裔的官职,不许他再朝谒。表面看上去,一方杀了个奴婢,另一方停职反省,很公平,但以公主之贵、驸马之尊,居然要跟一群惹是生非的恶奴“各打五十大板”,明显偏向了杨家。
这一处理结果震动朝野,恐怕才是真正的“马震”。杨家由此变得更加骄横,连出入皇宫,主管人员都不敢过问,京城的官员对此非常不屑。当时有歌谣唱道“生女勿悲酸,生男勿喜欢”,杨贵妃一人的荣宠和整个家族的飞黄腾达,竟改变了重男轻女的世俗观念。
快活一天是一天
《杨太真外传》毕竟是小说,有一些夸张和杜撰的成分,相比之下,《开元天宝遗事》和《明皇杂录》作为史料笔记,可靠性要高得多。
《开元天宝遗事》是五代文学家王仁裕根据在西安一带“采撅民言”得到的资料编撰而成的,其中谬误之处不少,有价值的内容也很多。在这本书里感受到的玄宗和杨贵妃更像是一对儿很有小资情调的恩爱夫妇。比如《醒酒花》一则记载:“明皇与贵妃幸华清宫,因宿酒初醒,凭妃子肩同看木芍药。上亲折一枝与妃子递嗅其艳,帝曰:不惟萱草忘忧,此花香艳,尤能醒酒。”还有《解语花》一则:“太液池有千叶白莲数枝盛开,帝与贵戚宴赏焉,左右皆叹羡。久之,帝指贵妃示于左右曰:争如我解语花。”玄宗对杨贵妃的宠爱,跃然纸上。
不过看得多了,也觉得玄宗有点太爱炫耀和得瑟,《被底鸳鸯》一则有记:一次,玄宗跟杨贵妃一起去兴庆池避暑,“昼寝于水殿中”,宫嫔们凑在一起看雌雄两只水鸟在水中嬉戏,玄宗又忍不住掺和进来,抱着杨贵妃在绡帐里对宫嫔们说:“你们喜欢看的那雌雄水鸟,怎么比得过我和贵妃这对被底鸳鸯?”
真不知道“秀恩爱,死得快”这句话,最早是不是给玄宗私人定制的。
玄宗和杨贵妃沉浸在甜蜜的爱情中,而杨家则洋溢着“快活一天是一天”的糜烂气息。
这其中,杨国忠扮演着重要的角色。
杨国忠是杨贵妃的族兄,早年就是一喜欢赌博、欠债不还的混混儿,《新唐书》说他“无行检,不为姻族齿”,但他毕竟是贵妃的“娘家人”,所以颇受玄宗的信任,加之他本人又巧为钻营,在官场上平步青云,天宝十一年竟当到执掌国柄的宰相,身兼四十余职,。然后就、排挤人才,把国家搞得乌烟瘴气,民不聊生。他个人的生活极其糜烂,《开元天宝遗事》中对此记载甚多:《移春槛》写他把无数奇花异草装在一个超级大的花车里,让人牵着,他走到哪里,花车跟到哪里,随时欣赏;《四香阁》写他每逢春天就“用沉香为阁、檀香为栏,麝香、乳香筛土和为泥饰壁”,然后聚集宾客在这奢靡瑰丽的“香楼”上赏花。
唐朝学者郑处诲在《明皇杂录》中的记载,更加触目惊心:玄宗将要去华清宫,杨贵妃的姊妹们跟着一起去,互相比赛着谁的车子装饰得最漂亮,她们把一辆牛车“饰以金翠,间以珠玉,一车之费,不下数十万贯”。结果遍身珠宝的车子实在太沉了,牛根本拉不动,只好上奏玄宗,请求改成骑马去。于是又竞购名马,“以黄金为衔笼,组绣为障泥(马背两旁挡土的垫子),炳炳照灼,观者如堵”。杨国忠正好与宾客坐在门口,看到这幕景象,对众宾客说:“我们家原本就是普通百姓,因为贵妃的缘故,到了现在这个地步。我也不知道将来是个什么下场,反正估计不会有什么好名声,不如现在趁着富贵及时行乐吧!”
历史无数次的证明,那种“我死后,哪怕洪水滔天”的人,一般都是被洪水淹死的。
一首诡诗的谜底
李遐周是大唐玄宗时代很有名的术士,天宝末年突然隐去,只在住所的墙壁上留下一些其意难测的诗,其中有一则,在历史上十分有名:“燕市人皆去,函关马不归。若逢山下鬼,环上系罗衣。”
谁也不知道这首读来诡异的诗到底想要说什么,直到天宝十四年十一月初九(公元755年12月16日)。
身兼范阳、平卢、河东三镇节度使的安禄山,以奉密诏讨伐杨国忠为借口,率领20万将士,在范阳起兵,是谓“安史之乱”。
渔阳鼙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曲。
长期生活在升平安乐之中的唐军,训练松懈、军纪废弛、腐败不堪,缺乏斗志,根本无法与安禄山的铁骑抗衡,河北河南各郡县相继失陷。惨遭蹂躏的百姓尸骨遍野,《旧唐书》记载“中间畿内,不满千户,人烟断绝,千里萧条”。叛军的兵锋很快指向首都长安的最后一道防线——潼关。老谋深算的哥舒翰坚守潼关不出,安禄山久攻不下,粮草告急,士气受沮,就在他进退两难之时,唐玄宗却听信杨国忠谗言,强迫哥舒翰开关迎敌,灵宝西原一战,唐军惨败,20万大军仅逃回8000人,长安失陷在即。
历史终于走到了马嵬驿。
《杨太真外传》中这样描述:“潼关失守,上幸巴蜀,贵妃从。至马嵬,右龙武将军陈玄礼惧兵乱,乃谓军士曰:‘今天下崩离,万乘震荡,岂不由杨国忠割剥庶,以至于此。若不诛之,何以谢天下?’众曰:‘念之久矣!’”
对诛杀杨国忠“念之久矣”的禁军将士一拥而上,杀死了杨国忠。玄宗听闻此事,万般无奈,只好出驿门劳军,禁军却不肯解围,玄宗不知道这是为什么,高力士说:“杨国忠死了,贵妃是杨国忠的妹妹,犹在陛下左右,将士们怎么能甘心呢?”
玄宗“不忍归行宫,于巷中倚杖欹首而立,圣情昏默,久而不进”,逡巡了很久,才慢慢步入行宫,挽着杨贵妃走出厅门,至马道北墙口而别之,“妃位涕鸣咽,语不胜情”,对玄宗说:“愿皇上好好保重身体,我有负国恩,死而无憾,希望让我在死前拜拜佛吧。”玄宗痛苦不堪地说:“愿妃子来世能托生在好的地方。”
“力士遂缢(杨贵妃)于佛堂前之梨树下。”
直到这时,人们才明白了李遐周的那首诗里预言的是什么:“燕市人皆去”指安禄山从燕赵之地出兵,“函关马不归”指哥舒翰败于潼关,“若逢山下鬼”指嵬字,即马嵬驿也。“环上系罗衣”,杨贵妃名玉环,被高力士以罗巾勒死。
如果说上一次的恶奴扬鞭,公主坠马,是一次震动朝野的“马震”,那么马嵬驿的兵变,杨贵妃殒命,则是一次震动历史的“马震”。
今天的人们,喜欢从各个角度赏析、玩味唐玄宗与杨贵妃的爱情,甚至编排出“马震”来满足某种重口味的需求,但是往往忘记了,此二人的悲剧结局颇有些咎由自取。历史上不乏迷恋女色的帝王,但不是个个都像玄宗这样把国家大事交给爱妃的家人,纵容其贪赃枉法、巧取豪夺;历史上也不乏芳华绝代的皇妃,但并不是个个都像杨贵妃这样纵容家人操弄权柄、祸乱朝纲——而玄宗对杨家的骄纵和重用,无疑是“安史之乱”最重要的成因之一,更何况玄宗与杨贵妃无论怎样“回看血泪相和流”,也不如安史之乱给万千百姓带来的生灵涂炭更加悲惨。
“玄宗八月十五日夜与贵妃临太液池,凭栏望月不尽,帝意不快,遂敕令左右:‘于池西岸别筑百尺高台,与吾妃子来年望月’。后经禄山之兵,不复置焉,惟有基址而已。”
这是《开元天宝遗事》的倒数第三篇,取名《望月台》,文字虽短,读来令人伤古怀今,惆怅不已。岁月悠悠,世间多少事,想来竟皆是“凭栏望月不尽,惟有基址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