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物乌托邦：论兔子朱迪的城镇化

每年3月总是影院的淡季。可是在这个春天，当这部名为《疯狂动物城》的电影以碾压性的姿态骤然出现，所有人都不那么淡定了。孩子们心中树立起朱迪警官、尼克狐、树懒闪电等动画明星形象，成年人更多看到了歧视与社会偏见的隐喻。我对影片的代入感，则是始于兔子朱迪从兔窝镇坐着高速列车驶入动物城的路上，夏奇拉的一曲《Try Everything》响起的一刻。某种意义上，这部迪士尼动画不正在讲述一只兔子经历的一次奇幻的城镇化之旅吗？故事中，兔子朱迪依靠自己出色的学习能力，从小城镇迁徙到特大城市。这样的桥段对很多新上海人来讲，是不是非常熟悉呢？有趣的是，虽然兔子家族代代以种胡萝卜为生，但朱迪对自己出身于兔窝镇这个小城镇而不是农村还是有极强的身份认同。她会向尼克狐强调，兔窝镇可不是穷乡僻壤，更遥远的鹿岭才是。她从小的梦想是在Zootopia（动物乌托邦）当上警察，因为Zootopia是一个每个动物都拥有无限可能性的地方。这其实揭示出人口持续向大城市涌入的根本原因。相较中小城镇和农村，大城市会给人提供更多发展机会，相应地，这里发展的环境也更加公开透明。这就让人想到一个问题，如何认识城市？城市地理学者罗伯森（Brain Robson）就曾指出，人们常常把城市的空间特性和人文特征混为一谈。就城市的空间意象而言，一眼望去，这座光怪陆离的Zootopia，确实满足了兔子朱迪这个新移民对城市的各种美好想象：完美的城市天际线、合理的功能分区设计，更重要的是，各种动物可以在各自的适宜尺度之间各得其所。长颈鹿有自己专门的饮料售卖通道和汽车，仓鼠则拥有专属的直达滑道。即便是最小型的啮齿动物，也有属于自己的围合式住区，并禁止大型动物随意出入。这让我想起现代城市规划奠基人霍华德（Ebenezer Howard）所绘制的那张著名的田园城市概念图。在他的方案设想中，就为精神病院、流浪汉住所、酗酒者收容所、盲人学院预留了空间。这些反映了人们对城市公平公正环境的向往。现实生活中的城市不仅是空间意象的集合，Zootopia也有其复杂的社会意涵。在林立的高楼大厦和精心设计的“动性化”设施的背后，彼此的偏见和族群的割裂却始终暗流涌动。生于斯长于斯的尼克狐以一副玩世不恭的外壳保护着自己曾经受过伤害的心灵，努力融入都市生活的兔子朱迪也总在不经意间流露出自己都难以察觉的偏见。不同族群与生俱来的烙印似乎并没有因为和平条约的签署而消除。所以，代表地下势力的“大先生”说：“我们可能进化了，但骨子里仍然是动物”。这样根深蒂固的偏见，一旦为私利所驱动，兽性复苏和文明教化的角力使得Zootopia维系繁荣的基石开始分裂，兔子朱迪心中的动物乌托邦也随之土崩瓦解。这正是促使她放弃巨大的荣誉离开城市的关键原因，直到她找到午夜嚎叫的秘密。片尾的盛大演唱会，其实预示着Zootopia又一次社会缝合的完成。在娱乐的大旗下，大型动物和中小型动物、食肉动物和食草动物，都随着Try Everything的歌声舞动，代表了它们共同的价值认同。透过兔子朱迪的城镇化故事，揭示出以人为核心的新型城镇化的精神内涵：一座更具包容性的城市，才能让生活更美好。城市的开放性源之于对公平公正的追求，让不同族群、不同地域、不同年龄层次的各类人群，都能在城市中有尊严地生存，这是城市得以位居现代文明峰顶的基础，也应成为一切城市规划建设管理工作的出发点。《Zootopia》用动画的视角告诉我们，要实现这一点，至少要在空间性和社会性两方面取得统一。提到空间性，影片里那列至少有三种尺度的车门供乘客进出的高速列车，让人看到了设计点亮生活的那一簇阳光。物质载体设计的背后，映射出追求公平公正的城市精神内核。可是当理想照进现实，阳光之下仍有阴影。目前上海全市每一百个人中就至少有一个以上残疾人。现实生活中，我们在街上却很少看到那么多残疾人。其中很重要的一个原因，是城市公共服务设施设计上有意无意的排他性。设计和建造的现实障碍，使得残疾人士到小区的花园活动都困难，更别说正常融入这个社会。另一个与更多市民息息相关的问题，是道路设计，城市各种道路设计规范主要服务于机动车快速通行，道路的生活性功能逐渐服从于交通性功能。交通拥堵带来的安全事故隐患和环境污染威胁与日俱增。究竟是通过建造更多高架道路和更长的轨交线网来满足那些永远也不可能完全满足的出行需求，还是通过路权重新分配，将更多道路空间转化为公共空间和慢行性（步行、跑步、自行车）交通设施？答案不言自明。应当让“公平”成为规划设计的一大准则，让不同职业、不同收入的市民，都能便捷地使用城市公共设施，如同兔子和大象可以同时在街道上漫步。透过设计的力量来推动空间的公平，对提升城市的社会意涵具有重要意义。恰如建筑评论家葛兰瑟（Jonathan Glancey）所说：一个基本服务和设施都有秩序的城市，对街道、广场、公园和河川都有长期规划的城市，就是可以自由呼吸的城市。很多时候，我们会抱怨大城市里人与人之间的漠视与傲慢。但需要意识到的是，当生活环境被设计得越来越友好和宜人时，横亘在不同年龄、不同地域、不同性别人群间的各种偏见，也会如影片中草食动物和肉食动物间的鸿沟一样逐渐淡化，这就是城市文明的力量。正如夏奇羊在片中作为抗议者接受采访时所说的，一座美丽而多样化的城市，其成员应当欣赏彼此的差异性。兔子朱迪在结尾时说：疯狂动物城并不完美，但是，我们每个成员都可以勇敢尝试，发展自我。这也就是Zootopia的基本价值内核——"Anyone can be anything" 。这种城市社会的开放性特征，对现实的城市尤为重要。只有当老年人和残疾人有更便捷的无障碍设施可以使用，当进城务工人员和大学毕业生有更多可支付住宅可以栖身，当父母亲旅行归来不用在火车站扛着沉重的行李走一级级台阶，当逛商场的女性不用在洗手间门口前排起长龙，当每一个人学会向施以援手的外力报以真诚的微笑和满满的谢意时，我们的城市才会更有温度。对人更加包容、更加关怀，拥有良好宜居环境的城市，才是更具活力、更富创新土壤的城市。Zootopia，是动物乌托邦，更是未来理想城。它向我们传递出的重要信息是——市民的安全感、归属感和幸福感，城市的开放度、包容度和公平程度，才是一座全球城市不可或缺的重要基石。（作者系上海市城市规划设计研究院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