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之死

　　姐姐之死
　　
　　文 / 黄畅
　　
　　（1）
　　宾不知为什么，一个人穿过田野来到小河边。宾孤零零的站在小河边，看着河里的影子。娘说姐姐长得很象他。姐姐走了，在他来到这世界之前。“姐姐……”宾喃喃低语。
　　
　　“你在想姐姐。”声音象是从河里传来，跟河水一样平静。宾觉得有一双手搭在自己的肩上。小河里多了一个影子，还有一蔟青草，半黄半绿的。宾闻到青草很奇怪的味道。“我也在想姐姐……嗯，我认得你姐姐，是个逗人喜欢的小女孩。”“哦……”宾觉得肩上的手和青草在微微颤动，小河起了涟漪。
　　“我也有个姐姐，也走了。”“走了？”“嗯，就在这儿，从小河走的。”宾看见一蔟青草随声落进河中，一瞬间没入水里。涟漪消失的时候，河里浮起一个轻微的笑容。“我知道你在想姐姐……我做你的姐姐好了……我叫小青。”“姐姐？”
　　
　　宾觉得一种奇怪的感觉迷漫他的全身，他睁大眼睛转过身来。身后没有人，没有叫“小青”的“姐姐”！宾惊讶的同时，看见他娘正急急的往这边赶来，神色惊慌。
　　
　　（2）
　　自那天起，娘不许宾出门了。宾不知道为什么，成天呆在家里闷死了，他喜欢田野，喜欢那条小河，还有，小河边遇到的那个……姐姐。一有机会，宾就溜出去，直奔田野。他很奇怪，也很高兴，小青每次都约好似的在小河边“等他”了。宾更奇怪的是，小青手里总有一蔟半黄半绿的青草。
　　
　　“你……怎么老拿这草？”“我喜欢……我姐姐很喜欢这种青草，常领我来田里采……她是带着生死草走的。”小青说的时候低头注视着手里的青草，青草微微颤动。“这叫生死草，老半黄半绿的。拿着，我带你去采。”宾接过那蔟草，似乎有些很奇怪的感觉。“宾……宾……”宾听到娘的叫声。宾一急，草从他手里掉下来，落在河里。“我得回去了”宾看了一眼小青，又看了一眼浮在水面的青草，掉头就走。
　　
　　一到家，娘很着急的问宾和那死丫头在河边做啥，宾摇头说啥也没做。“那死丫头和你说啥了？”“没说啥……哦，她说带我去采青草……娘，怎了？”娘皱起眉头。“采青草……我早跟你说，别到处乱跑，别跟那死丫头在一起，知道吗，那死丫头没安好心的。”“没安好心？娘，怎了？”娘沉默许久，叹了口气说：“唉，你这孩子……知道不，要不是那死丫头的死人父亲乱打针，你姐也不会……没了……反正，她们一家子没什么好人的，你以后千万别搭理那丫头，记住娘的话！”“姐姐……小青……娘，她说她也有个姐姐，走了？”宾等着娘的回答，可娘没有说话，脸色煞白。
　　
　　这天夜里，宾翻来覆去睡不着觉。他一会儿想起姐姐，想起娘说的“乱扎针”，一会儿想起半黄半绿的生死草，一会儿又想起娘煞白的脸色。宾不明白，他从被窝里坐起来，紧皱眉头，斜着小脑袋，使劲的想，终于还是想不出什么来。最后，他迷迷糊糊的对自己说“明天问小青去”。
　　
　　（3）
　　小河静悄悄的，没有人。宾着急的四下张望。他怕被娘看到了，一闪身钻进附近的柑桔园子。
　　园子似乎有些一望无际的样子。宾沿着田埂前行，他觉得小青就在这园子里，因为他已经闻到那种奇怪的气息了。田埂上半黄半绿的一簇，正是生死草。宾拾起青草，四下寻觅。
　　
　　那边柑树旁，除了小青，还多了一个陌生的身影——一个男人。那男人似乎有些怯怯的搂住小青，贴近小青的耳际轻轻叫着“小青……小青”。宾难为情要扭过头，却听到起一记响亮的耳光。男人惊惶的退到一边，悲哀而又恐惧的看着小青。宾看到小青的肩膀急剧起伏，颤抖的声音重复着“姐姐……姐姐……”。男人哽咽的低语：“我知道你恨我……我也恨我自己，可……可你要想……想开……我们好好……”小青无力的摇了摇头，“好好……你走吧。”“小青。”“走啊！”男人默默的站了许久，才步履阑珊的走开。宾发现他临走的时候眼睛里有晶莹的东西滑落。
　　
　　寂静，一片寂静。宾愣在原地，看着小青凝固似的背影。终于，他还是不由自主的慢慢走上前去。“小青……姐姐”宾看到一张凝着泪痕的脸，一双冰冷的眼睛。宾心里一紧，青草脱手而落。小青缓缓走过来，捡起青草重新放在宾的手中。“喜欢生死草么？”宾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你哭了？”小青微微一笑，看着宾的脸说：“你真象你姐姐……哼，我也很象我姐姐。”
　　宾惴惴的问：“你姐姐……为啥走呢？”宾觉得小青冷冷的看着自己，心里害怕，可他还是重复了一句“为啥走呢”。
　　
　　“因为有人说她是婊子养的。”“婊子养的？”宾不懂。“哼，婊子养的……婊子又怎么了。姐姐是个大傻瓜，大傻瓜！”宾觉得小青的声音是用牙咬出来的，接着又象是呜咽。“姐姐对我真好，她总带我去采青草，各种青草，拿到集上去买，或送给邻居……我们有空就在田野里走啊走啊，自由自在，还有华哥……都是他……是你娘，知道吗，是你娘说的话，婊子养的，婊子养的……我爹打错针，不是顾意的，不是顾意的，你知道吗，你娘就这么狠，这么狠，我姐……姐，太傻了，太傻了！”
　　
　　宾愣住了，他觉得眼前充斥着小青的声音和眼泪，他觉得很冷。他的手随着生死草不停的颤抖。
　　
　　（4）
　　婊子养的？宾已经懂得里头的一些意思了，可娘为啥要这么说人家呢？一整天，宾都在发愣。
　　
　　“宾，你怎了？不舒服？”宾的娘又疑惑又着急。“娘，她爹不是顾意的。”“宾，你说什么呢？谁的爹？”“小青。”“她又来缠你了……这死丫头，安的什么心啊，宾，你以后千万别理了，知道吗。”“娘，你为啥说她姐姐婊子养的，为啥？她姐姐……”宾看见娘的脸色又变了，她呼的站起来，急促的说：“宾，你胡说啥呢，小孩子家……别听她胡说……我又不是顾意说的……反正那也是事实啊，村里谁不知道啊，又不是单单我……要怪也怪……宾，你以后不要跟她在一起，知道吗，不能啊。”宾不忍心娘惊慌失措的样子，只好点了点头。
　　
　　宾终于明白，小青的姐姐是“未过门”就被“抛弃”了，因为是“婊子养的”。他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娘说的那句话使小青姐姐走的，他想，就算是娘说的，也一定不是顾意的。宾想一要见到小青姐姐，娘看得很紧，可他能寻找机会。
　　
　　（5）
　　小河从山涧流出，穿过田野，再蜿蜒的绕着村子，从村子这头流到村子那头。宾知道小青家就在村子那头。那是一间老得发黑的屋子，宾门前徘徊。门呀的开了，黑暗中闪出小青的身影。小青有些惊讶的看着宾。宾嘴巴困难的动了好几次，说：“小青……姐姐，我娘不是顾意的……”小青无言的看着宾，许久才回过神似的拉起宾的手说：“好久不见你了，来，等我披见衫，我们去田里走走。”宾跟着她进了屋子。
　　
　　门呀的关上了，屋子一片昏暗，里屋不时传来一阵阵咳嗽声。宾竭力睁大眼睛朝里看，里间黑得象在夜里。夹着咳嗽一个苍老的声音问道：“又要出去啊？”小青嗯了一声。里间又一阵咳嗽。“别去了……我知道你又跟他在一起了……青，听我的话，别和他来往了，都是他害得你姐……”“他……也很后悔……都怪姐姐太傻。”“是，傻，可好好的闺女……”“是，好好的闺女怎就让你生了……何苦生啊！”宾发现黑暗中小青明亮的眼睛很锐利的射向里屋，里屋一霎间寂静无声，接着是一阵疯狂的咳嗽。“好了，别说话了，起来喝药吧。” 宾这才逐渐适应屋子的黑暗，他看见小青手捧着碗走进里间。 里间挺大的一个屋子，一个小小窗户孤零零的挂在黑暗里，象个空洞的相框。宾寻着光先看到那个白色的碗，接着是碗边一张蜡黄的脸，那脸似乎无所依傍的停在空中。宾想大概她母亲穿着黑色的衣服吧。只听小青淡淡的说：“娘，我想让他来见见你……我们打算结婚……你……”
　　
　　白色的碗掉在地上时发出一声尖锐的响声，还有零碎的光亮。
　　
　　（6）
　　夜深了。宾第一次觉得夜是这么黑的。他睁大眼睛躺在床上，后来终于迷迷糊糊的睁不开眼。他觉得自己在迷迷糊糊中爬下床，径直走出去。他觉得自己步子轻得象脚不着地。他走向田野，又沿着小河走向村的那头，一直走进那间老屋。
　　
　　他看到那个身穿黑衣的老女人就躺在床上，很痛苦的挣扎着，面色如蜡。一个老头子蹲在墙角，抱着头，发出呜呜的哭声。小青把男人拉到她娘跟前说：“叫娘吧。”她娘瞪大眼睛，大口大口的喘气。突然，她娘猛的抓住那男人的手，张着大口急剧的喘气，眼睛如电。小青一声惊叫，催开男人，抓起床边的衣服，劈头往她娘脸扔去，死死蒙住那张喘着粗气的脸。两个男人哆嗦的退到一边…….
　　
　　（7）
　　小青的娘去世了，是得肺病去世的。小青也要结婚了。人们说，婚事很合小青爹的意。老头子流浪了大半辈子，总算弄回一个老婆，在村里当起赤脚医生，又生了两个女儿，现在又有了上门女婿，都算可以了。
　　
　　小青的新房就是那间老得发黑的屋子。
　　
　　宾再见到小青的时候有些恍惚，他觉得似乎做过一个梦，梦的内容却十分模糊。小青手拿着一大卷印着小花的彩纸，说去贴墙的，屋子很老了，贴上花纸就新了。“帮我贴吧。”宾赶紧说好的。
　　
　　宾又走进那间老得发黑的屋子。他看到那张床时猛的就记起梦的内容了。“怎了？”小青问他，声音跟她眼睛一样的平静。“没有……”“好，你帮我刷浆糊。”借着那扇小窗微弱的光，宾摊开纸张，在上面刷浆糊，小青一张一张往墙上贴。黑色的墙渐渐变成暗淡的彩色了。他们忙碌了一个下午，黑暗的老房子奇怪的涣然一新了。“我还有新衣呢”，小青打量了一通屋子笑着说。很快，她披上一件鲜红的衣裳，转了几转，问宾“好看吗”，接着静静的站在镜子前。“姐姐”小青转过来时，小窗户微弱的光正好停在她的脸上，停在两道悄无声息的泪痕上。“姐姐……”宾突然觉得很难过。小青愣了半晌，走过来拉起宾的手，微微一笑，“你哭什么呀……我没有兄弟，你做我的兄弟，怎样，我结婚那天你敢来做小舅子吗？”宾点了点头。
　　
　　（8）
　　小青的婚礼如期进行了。宾想出去，可娘却把他看得紧紧的。娘说小孩子家管什么闲事，早点睡吧。宾哪里睡得着，他心里莫名慌张。“娘，我眼皮一跳一跳的。”“瞎说什么，我给你煮个鸡蛋去”。娘刚走进厨房，宾就倏的闪出去。
　　
　　老屋闪着暗红的灯光，门前摆着好几桌酒席。宾看见那些油光满面的人正拥着新娘和新郎走进新房。小青穿着那件大红的新衣，笑盈盈的和众人招呼。当她看到宾的时候，笑容突然变得很淡，象蒙了一层纱。她缓缓的向宾招了招手，拉住新郎的手臂转身朝里渡去。暗红的灯光闪烁间，宾突然发现熟悉的半黄半绿的颜色。在小青发鬓上分明有一簇极小的生死草！宾一阵心悸，他哽着喉咙大声叫喊：“姐姐……姐姐……别走，别走啊……”
　　
　　小青缓缓的回过头来，晶莹的眼睛淡淡的看了宾一眼，象在告别。宾的娘从后面赶来，她恰好碰上小青的那个回眸。她死命的用手挡住那叫人不寒而栗的眼睛，最后，她几乎把宾的整个脸都捂在她发抖的身躯。可是，小青的眼睛已经深深的刻在宾的心底。
　　
　　“宾，拿那草青草做什么，快扔掉啊！扔掉啊！”宾听到他娘不住的惊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