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可不可以不爱你？

　　我又在街角遇见了她，她告诉我，终于，不再爱了。
　　
　　终于，将失地收回，回过来头，是否还是旧日河山，她没告诉我怎样将败局扳回便匆匆道别，我继续走在自己的路上，在缓缓沦陷的天光里，让她的往事则如一场静默的焰火，点亮这个黄昏的孤独。
　　
　　那一次她出差路过这里，其实我所在的这个城市并不是一个中点，她绕了道，大概是想要与老朋友见上一面。她在这里有很多老朋友，我是其中的一个，那几天我陪着她一个又一个饭局地连轴转，所以有机会发现她并不快乐。
　　
　　看上去她是快乐的，问候的话，恭维的话，调情的话，真真假假的话泡沫似地朝这个三十来岁的女人涌来，她始终在笑，眼角笑出细细密密的皱纹，流转着她的浅醉薄嗔。
　　
　　一捧水结束了这一切，她的脸从手指下露出，是在我的住处，那天吃饭的地方离我租的房子很近，饭后，她想去洗一下脸。一个太日常的行为，却导致了令人惊心动魄的后果，我仿佛看见她的年华在水里缓缓地稀释，洗掉了她的光彩照人，左右逢源，洗出一个如此憔悴颓败的妇人。
　　
　　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她突然告诉我，她的身材仍然很好，说着她把衣服撩起来，胸部就那么触目惊心地暴露在我面前。那么紧迫地逼在我面前，我仓皇无比。幸好第二个念头前来接应，我想，她是不是爱上了什么人？是不是想给那个人看，说给那个人听？不过这个念头稍纵即逝，她很快把衣服整理好，继续和我谈笑风生。
　　
　　那一次她在夜晚离去，我没有去车站送她，站在阳台上看深不见底的夜色，如同有她的身影无声地闪了进去。我一夜不得好睡。
　　
　　半年后她来到这座城市，找了份工作，偶尔给我打个电话，却并不经常见面。有一天我逛完超市，在一条僻静的街上与失魂落魄的她相遇，我一下子想起那一次的相见，随意地问起缘故。
　　
　　倾诉的欲望突然迸发，她拉住我，像拉住一根救命稻草，于是，在附近的一个火锅店里，我知道她正在爱着，一个不可能的人，一份没有指望的感情。太久的寂寞之后她的爱强烈到能要人命，是搜肠刮肚的哭泣，沁着血的齿痕，情潮翻涌时她懂得了吸毒者的渴望与绝望，摆脱的企图则如关云长刮骨疗毒，痛得血都变成了汗，她得的却是不治之症。
　　
　　只要他一个电话，她就丢下手中一切事物，分明是在和女友逛街，她也告诉他是一个人待着，想要他来来去去都能自在，更绝口不提爱。不算频繁的约会，一分一秒都璀璨如金箔，一分一秒都能开出万万千千的花朵，若是偶尔在某个场合遇上了，则是命运意外的馈赠，一整天都被好运气砸得昏头昏脑。
　　
　　其实并不是快乐的，她说，和他在一起，我没过过一天的舒心日子，总是提心吊胆着，担心他就此没了消息，担心某个意外让他取消了难得的约会，好容易到一起了，又担心他老婆的电话，他女儿的电话，不过最担心的，是他不再喜欢我。
　　
　　我缄口不语，因为不知道如何回答她，只能倾听并且点头，很晚的时候，我与她道别。后来我们还常常能碰上，很默契地不提她的感情，我知道她正在挣扎之中，如同一只飞蛾，千方百计不肯在蜡油中覆灭。怎么才能不爱呢？想念他的夜晚把手在煤气炉上炙烤，幽蓝的火焰带着你的神思一起袅娜，手指间彻骨的疼痛替代了一场无谓的哭泣，有那么一会，你灵魂出窍了；找不到梁朝伟的树洞，可以找到一个陌生的论坛，写一些模糊的，神出鬼没的话，没有人跟帖也无所谓，你守着那些字，便是守着你安妥的爱断情伤；如果以上都没有用，最后一招就是吃安定片，让物质战胜精神，那些你不了解的元素轻易地就战胜了你不得安生的细胞。
　　
　　第二天早晨，你醒来，睁大眼睛看着窗帘外轻轻拂动的太阳影子，对自己说，好啊，我还活着！你感觉到活气重新回到自己身上，努力地对自己求证，你比昨天更能将他忘记。可是还没等你得意到忘形，想念又像鬼魂附体一样蹑脚而来，有什么用？有什么用？
　　
　　带上所有的积蓄，买一张机票去离他很远的地方，可是，你会不会找遍整个陌生的小镇，寻找他抽的烟？孤独的黄昏去赴一个并不喜欢的人约会，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可一股寒气袭来，咖啡馆的玻璃门被推开了，抬眼间你的心重重地一坠，怎么会那么像他！
　　
　　整夜整夜在梦里进行着和他有关的情节，有时他的脸他的身影都是虚浮的，可是他的笑，他身上的气息那么真切，瞻之在前，忽焉在后，天崩地裂间你被层层掩埋，勉力地向上伸出手去，他却从你的头顶走过去了，咚咚的脚步那么响，斩钉截铁地告诉你你无可救赎！
　　
　　她告诉我，她现在爱上了别人，我看着她的眼睛，装做理解与相信，心里却想，是的，是的，为了使自己说忘记，我们也可以对自己，假装重新爱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