选十首词,配十首曲

《选十首词，配十首曲》
　　词有名“倚声”，这声，最初便是燕乐。今早已不识燕乐，所谓“倚声填词”，其意已变为声调格律了。即便如此，这填词，虽是微末之技，却也复杂得很。词讲声、韵、律、法。以燕南芝庵《唱论》所载，则仅唱一则，就花样殊多。唱之门户有小唱、寸唱、慢唱、坛唱、步虚、道情、撒炼、带繁、螵叫。唱之节奏有停声、待拍、偷吹、拽棒、字真、句笃、依腔、贴调。此外格调、过声、声韵诸项，皆是各有细分。
　　词自唐时便有，从敦煌的本子看，“水面上秤锤浮”这样的句子大概更有可能是民间作品。虽然在唐时就有李白，韦应物等大家填词。但在词真正发端的宋代，一开始对于作词，文人士大夫却多少有些不好意思。宋人魏泰《东轩笔录》中记录了王荆公初为参知政事时，闲读晏元献公小词而笑曰“为宰相而作小词、可乎？”陆游在《长短句序》中说：“予少时汩于世俗，颇偶所为，晚而悔之。然渔歌菱唱，犹不能止。”更有著名词人柳永，因为填词名声太大而考不上进士。以至惹得这位在叶梦得笔下“凡有井水饮处，即能歌柳词”的柳三郎说出“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的负气话。虽然文人填词还有些顾虑面子，但创作的热情却并没有因此受到压抑。庶民喜欢，皇帝也喜欢。宋徽宗和李师师幽会，周邦彦来不及闪人，躲在床底下偷窥，完了还填了首黄色小调到处传播，宋徽宗爱惜他的才能，也没把他怎么样。
　　明、清的词虽不如有宋一代出名，但数量也不少。自唐算起，这一千多年的时间下来，要算清楚到底有多少作品都难，更何况要一一读过。所以我这选十首，实在是在一个非常狭窄的范围内选。但因为这个范围经过历代人的粼选，所以从这个里边选十个，再怎么眼光不济，想来也不至太差。因为取了十这个数，所以很多佳作不得已就只能割爱了。若依我自己的喜好，后主“帘外雨潺潺”，“林花谢了春红”，“春花秋月”三首，可包揽三甲。今为了多选一些别家作品，只取“帘外雨潺潺”。
　　吴梅论词，以“拗涩不顺者，皆音律最妙处。”我却是最厌恶这个。骆庵先生论诗，对杜子美推崇备至，却也不免对其“拗涩”之处颇有微辞。然“小山重叠金明灭”这样的句子却是极好的。只是这好，是作为一个单纯的审美客体具有美感。这样的句子摆在那里，读在嘴边，就是让你觉得好。至于它究竟说的是什么，其实并不重要。但这与为涩而涩有本质的区别，前者浑身冒庸俗的傻气。无论诗与词，它都应该是意识的产物，是情绪的产物，而不该是玩弄文字的产物。再有一些，也是写得极好的，特别是有着“无可奈何花落去”，“昨夜西风凋碧树”这样传唱极广名句的。没有能收进十首之列，也是殊为可惜的。只是我有我的标准，我列出这十个来，大家一望便知。至于是不是有道理，则是另一说了。
　　
　　NO.1 《浪淘沙》（李煜）
　　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光凭这“天上人间”四字，这首就该是第一。后主事迹，在此就不赘述了。这首词有三处闪光点，第一处：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李商隐有“远书归梦两悠悠，只有空床敌故秋”句。道尽当一个人对现实无力承载时，把所有期望寄于梦境之状。李商隐这句令人感觉伤感，而后主此句则令人感觉冰冷。同样是亡国之君所作，道君之“除梦里，有时曾去”却要逊色许多了。至于清人况周颐的“一晌温存爱落晖，则更是等而下之了。
　　第二处闪光：“无限江山”这无限二字。无限乃虚，江山乃实，虚实之间，实无限感慨也！别时句出自《燕歌行》，化得同样不错的还有“相见时难别亦难”。戴叔伦那句“才得相逢容易别”就不值一提了。
　　最后一处：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天上人间”四字，大华烈士作过诸种解释。其实这里存在词语的多义性，没必要去追求一个确定的解释。我以为，此句乃变化与永恒之对比。流水落花与天上人间相对比，天上又与人间相对比。诸多层次的对比，但本质只有两个：变化与永恒。这种对比从后主另一首作品中也可以看出来“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与“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形成变化与永恒的对比。王国维说后主有佛祖舍身精神，胡说八道！不过从觉悟的角度讲，倒可以沾上边。大凡人之觉悟，需大破，方能大立。“天上人间”，四字，窥到了一些生命的真谛，但若就此说已了道，恐怕未必。王氏有“有我之境”，“无我之境”论，依我见，只要还活着，就没有无我之境。“天上人间”句，妆似平静，实大哀之声也！词至于此，乃悲之吞咽尔。
　　另外说点题外话，清人赵翼说“国之不幸诗人幸”，斯言诚是。就不久前，玉树一出那档子事，就冒出来无数诗人。所以我说是“灾前闹耗子，灾后闹诗人。”讨厌的很！
　　
　　NO.2　《江城子》（苏轼）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
　　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
　　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
　　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
　　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天下第一悼亡之作也！词至东坡才有标题，以前都只有曲牌。因为这首作品，让人记住了王弗这个名字。“不思量”句被马致远化去，变成“不思量，也应愁泪滴千行”。“明月夜，短松冈”，乃化用《本事诗》“欲知肠断处，明月照孤坟。”原作五言十字，相较有点啰嗦。苏轼将原本有问有答的句子，变成两个简单修饰的名词。情到至深处，多一分都显无趣。好比林黛玉葬花，已是极惨，再多加一条死狗，坏事！唐圭璋评价此作“真情郁勃，句句沉痛。”前面十年，千里，泪千行这样一路铺垫下来，到最后简单地“明月夜，短松冈”，罗列而已，非大手笔不能也！
　　
　　NO.3　《卜算子》（王观）
　　水是眼波横，山是眉峰聚。欲问行人去那边？眉眼盈盈处。
　　才始送春归，又送君归去。若到江南赶上春，千万和春住。
　　
　　这一首我极喜欢，因为味道很淡，象香烟中的苏烟。《花庵词选》中作“王通叟送鲍浩然之浙东”，起首“水山”句，分别出自《西京杂记》和长吉《唐儿歌》。但是是反过来用的，所以显得很别致。山谷《清平乐》“若有人知春去处，唤取归来同住。”即出于此。
　　前面所选两首，第一个被称为“”，第二个更是第一悼亡之作。其实国破，家亡，亲人离散，都是切肤之痛，由此写出来的东西，再差也差不到哪里去。真正难写的，却正是平平淡淡，啥事没有。
　　
　　NO.4 　《生查子》（欧阳修）
　　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今年元夜时，月与灯依旧。不见去年人，泪湿春衫透！
　　
　　此作又见于朱淑真《断肠集》，《乐府雅词》定为欧作。此作，一眼便可看出与崔太守“去年今日此门中”颇有相类处。李石和辛弃疾都模仿过此作，由此也可见欧阳修这首《生查子》有多受欢迎。宋代平话《张生彩鸾灯传》也引过这首词，但却把作者弄成秦观了。
　　这首词有两个最大的特点，一是用语简单。《词品》中录张端义评李易安《永遇乐》“以寻常语，度入音律。”用在这一首作品上，也是非常恰当。
　　第二个特点就是韵律，上片前两句两两相对，下片第三句与上片第四句交叉相对。造成一种回环，往复的音乐美。
　　另外，邓丽君有唱过此曲，其唱颇有京腔京韵，明显在韵腔上借鉴了戏曲。
　　
　　NO.5 　《卜算子》（李之仪）
　　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
　　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
　　此水几时休？此恨何时已？
　　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
　　
　　此作或出自姚合《送薛二十三郎中赴婺州》“我住浙江西，君去浙江东。日日心来往，不畏浙江风。”然《宋书.五行志》载孙皓初童谣曰：“宁饮建业水，不食武昌鱼。”或取自于此也未可知，不过可以肯定的是，另有别人偷过那是确凿无疑的。
　　这也是一个民歌风味的作品，虽然简洁，但还是有很高明的技巧在里边。用词重叠，非但不见乏味，反而让人感觉富于节奏的变化。虽说前人痕迹颇重，但中国古诗词，用词有语码，用句可借化。一个作品，往往是多个作品锤炼的结晶，这也未必就不好。
　　
　　NO.6 《声声慢》（李清照）
　　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
　　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
　　三杯两盏淡酒，怎敌他、晚来风急？
　　雁过也，正伤心，却是旧时相识。
　　满地黄花堆积。憔悴损，如今有谁堪摘？
　　守著窗儿， 独自怎生得黑？
　　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
　　者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
　　
　　本来想选那个“才下眉头，却上心头。”的，不料一不小心看见“今宵眼底，明朝心上，后日眉头。”心下大恶，跟吃了一只苍蝇差不多，遂选此作。其实都是抄老范的，也不用多计较。倒是寻寻觅觅这一堆叠词，历代好评如潮。罗大经《鹤林玉露》对此大加赞扬。《贵耳集》说“此乃公孙大娘舞剑手”。还有哪个话本里说是大珠小珠落玉盘的？忘了，懒得去查了。反正《老残游记》中唱曲的一定不是易安居士，这是可以肯定的。这首词名声太大了，香港唱流行歌曲的学去一点皮毛便能大红大紫，也算是造化。
　　
　　NO.7 《雨霖铃》（柳永）
　　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
　　都门帐饮无绪，留恋处，兰舟催发。
　　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
　　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
　　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
　　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此乃长调，《雨霖铃》者，唐教坊大曲也。此作也是不用多说的，俞文豹，王士祯等辈早已将此作吹得天花乱坠。索性就不讲好话了，挑点毛病。连带前面排第六的女同志，一起挑个毛病。李易安作词爱用愁，柳三变爱用执手。这好比唱嘻哈的唱到一节，就会来段“哟，哟，哟。”或者更早一点以前，唱着唱着没词了，就来嗓子“baby”！实在是没话找话，唐突先人佳人。
　　
　　NO.8 《浪淘沙•北戴河》（毛）
　　大雨落幽燕，白浪滔天，秦皇岛外打渔船。一片汪洋都不见，知向谁边？
　　往事越千年，魏武挥鞭，东临碣石有遗篇。萧瑟秋风今又是，换了人间。
　　对照一下后主“帘外雨潺潺”，“大雨落幽燕”气魄何其之大？虽然有海外学者在国内讲学，隐晦地说太祖词假装雄强。但太祖，后主一比较，就看得出两者在艺术上造诣，其实不遑多让。“大雨落幽燕”句，比之“大江流日夜”，“明月照积雪”等句，不知壮阔几倍。更重要的是这句子中的沉郁。李易安那一堆叠字之所以引得满堂彩，一方面是因为新奇，另一方面实乃一连串的切齿之音啊。而“大雨落幽燕”句，“幽燕”二字音平，但深远。不过这词也有不好的地方，下阙除了最后四个字，有凑数之嫌。但是“换了人间”好，此乃胜者之言。与后主“天上人间”相较，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啊！
　　选太祖作，难免遭人所诟。但是想一想，如果一个文人落到只能“ 更回首、淡烟乔木。”时发发感慨，又有何用？顺带说，前引诸词，邓氏多有所唱，虽学士词，亦是小调也。太祖此作，有杨氏鸿基所唱，甚有气象。
　　
　　NO.9　《长相思》（纳兰性德）
　　山一程，水一程，身向榆关那畔行，夜深千帐灯。
　　风一更，雪一更，聒碎乡心梦不成，故园无此声。
　　
　　哎，现在还有这样的官二代吗？
　　
　　NO.10 《采桑子》（吕本中）
　　恨君不似江楼月，南北东西。南北东西，只有相随无别离。
　　恨君却似江楼月，暂满还亏。暂满还亏，待得团圆是几时？
　　
　　这首未必有多好，却很有标本价值。复沓在这里被用得非常明显，因此也有些露形。
　　那个南北东西，我记得唱前门楼子那歌里边用过这词。
　　
　　总算把十个都挑出来了，基本还是源自民歌的东西更让我喜欢，短小一点，简洁一点，词讲究意在言外，讲含蓄，但是太过含蓄也不好。长调，赋体，相对比较难掌握。因为体裁原因，很难做到一气呵成，总会有凑的痕迹。填词填词，就是预制了坑，你去填。所以要填成一个作品是很容易的，要填好一个作品却很难。中国的诗词向来有语码代代流传，袭用的习惯。这类符号不仅是文字上的，也是文化上的。所以有时候瞧着厌倦，有时候却为发掘此层层历史而感觉兴致盎然。感觉诗词，不仅是在欣赏一个文学作品，也是在考察一个生物断层。
　　
　　给选出来的词配曲子的事看来要拖后了，只搞了十个，就很累人。好在曲目都大致已经确定。我也不懂《霓裳》这些旧曲，拿西洋的曲子又不合适。所以想来还是用华语歌曲。初定有以下作品：
　　《双截棍》、《两只蝴蝶》、《老鼠爱大米》…………
　　敬请期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