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交(小说)

他后来一直想他和他之间到底是有些渊源的
　　那年冬天，回乡下外婆家过年。初三的早晨，躺在热乎乎的炕头上，窗外偶尔有寂寥的鞭炮声传来。他想着自己已经二十四岁，想着还没有属于自己的爱人，眼角竟有些湿润。
　　母亲喊他起来，说要去要他陪她去看和自己同年生的发小——英子。
　　她们小时候一起长大，穿过同一件衣服，爬过同一棵树，一起去公社看电影，上气不接下气地跑过黑乎乎的夜路。一起去果树林里偷苹果，本已经吓得不敢大声喘气，英子却奶声奶气地问“芳，偷大的还是偷小的？”母亲当时差点没给气背过去。
　　他听母亲讲这些的时候，忽然觉得眼前已近五十的母亲，依稀是当年留着长辫子、有些邋遢的小女孩。然后忍不住笑得前仰后合。
　　小女孩们长大后都找了一个当兵的，一个是空军，一个是海军。那年月流行找军人。随后英子幸运地被保送上了工农兵大学，两个小女孩就此天各一方。再随后那两个当兵的转业，一个成了天上飞的乘务员，一个成了海上漂的船员。她们于是都有了不常在身边却要常年担惊受怕的丈夫。转年他们各自生下一个男孩。
　　他不止一次问过母亲，当年是不是比着赛找的对象，要不怎么会那么巧？母亲否认，说那是时代造成的原因。英子的对象是她姐姐帮着介绍的，而自己是亲戚介绍的。如果知道后来两地分居那么苦，也许就该找一个安安分分在乡下种田的人，他不禁大叫那我岂不成了农民的后代？
　　他不歧视农民，他在乡下长到十岁，然后才和父母迁到那座海滨小城。他第一次用上自动铅笔，他第一次看见火车。而那时候英子正带着和她的男孩远在西安。那男孩早就用上了自动铅笔，不仅坐过火车还坐过飞机。他后来想起这些竟有些不能释怀。
　　乡下人都说母亲和英的命好，动辄就说，谁说属羊的命不好，你看那谁家的英和那谁家的芳，人家属羊，可如今都是城里人哩。
　　他每年回去的时候都听这样的话，那些人比完了他们的母亲，就开始比他和他，从他们嘴里他记住了他的名字，那个一出生就在大城市的家伙叫小威。
　　“小威去年过年回来过。”
　　“小威比你高一点，是双眼皮，长得象他爸爸。”
　　“哈哈，你也很象你爸啊，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他不知道是该嫉妒还是该羡慕，他心里很想见那个叫小威的家伙。他想看看他是不是比他高，他想看看他有没有他那么白。他很孩子气地想他即便比自己高，也肯定没有自己白。对自己的皮肤他有那样的自信和骄傲。
　　后来小威躺在他的怀里，很惊讶地问：你怎么知道我那么多事情？他笑笑，在心里说想不知道怕都不行。
　　那年暑假照例回乡下，他听说英子举家搬回了附近的城市，人们感叹英子的神通广大，能从那么远调回来，又夸她是怎样孝顺，给自己的娘家盖了那么漂亮的一座房子。而他却在心里默默地想，也许可以看见叫小威的家伙了。
　　不久那家伙果真回到他外婆家，其时他们已经十六岁。十六年里他听说过他无数的事，这次终于可以见面。
　　晚饭后，他不知是哪来的拧劲和勇气，非缠着舅舅带他去小威外婆家，。舅舅敌不过，放下饭碗就带他去了。
　　夜气氤氲中远远看见台阶上有几个人在打麻将，坐在中间的少年有很浓的眉毛，长方脸庞，一脸俊秀，专注地在搓着手里的牌。那一刻他忽然很害羞，低着头从麻将桌旁走过。他在屋里陪小威外婆说了几句话，就又低着头从屋里出来。好象小威听说了什么，冲他笑了一下，很整齐的牙齿，还有两个酒窝。他却有如受了屈辱，匆忙走过。
　　他没有看清他有没有自己高，也没有看清他有没有自己白净。可是那天夜里在黑暗中有两道浓密的眉毛在他眼前晃动。他觉得很幸福，又很伤心。颇似宝玉见了秦钟后的自惭形秽。
　　那次见面后他们很久没见，但他他依旧源源不断地听说了许多关于小威的事，他考了车票，他学了跆拳道，他考上本硕连读的学校，将来要出国。
　　然而这些似乎都与他渐渐无关。他循着自己的轨迹生活，考大学，读研究生，在心里暗恋过两三个人，有过天昏地暗的痛苦时刻，也有云淡风清的爽朗日子。但他从没忘记那年夏夜里浮动在夜色中的浓眉毛。
　　
　　母亲喊他去看英子的时候，他第一个念头是小威有没有回来。距他第一次见他已经隔了六年。他懒懒地爬起，穿上浅色的外套，在镜中照了一下，他依旧白净，细看眼角有一丝淡淡的纹络，那是很多个不眠之夜留下的见证。
　　寒喧，拜年，大声说笑，那是母亲和小威外婆的事。英子因为工作忙已经先回去了。他有些失望，然而从那间不再崭新的房门里忽然闯出一个人影。
　　他知道那是小威，他果真比自己高，还是同样的方脸庞，浓密的两道眉也没有错，笑笑的眼睛有单纯的眼神，只是不见了酒窝。许是没来得及梳洗，他下巴上留着青色的胡须，这反倒让他看上去比那年夏天真实。他不再象上次那样害羞，他问你是小威吧，他说我们可算得上世交啊。
　　他们第一次坐在一间屋子里聊天。才知道那年夏天他于小威竟丝毫没有印象。他们从专业聊到了学校，从学校聊到了《老友记》和温网，然后聊到毕业论文，也就聊到了将来，他说他想去上海，小威说他想去北京。他很诡异地笑可惜你要去北京，要是去上海，我们倒可以一起租房子，小威说其实我也很想去上海啊。
　　“他们有如失散多年的朋友”，那是他在看几米漫画时记住的话，这一刻跳上他的心头。他的眉毛一瞬间很舒展。
　　随后他们交换了电话号码还有QQ号，他兴奋地一遍一遍在心底重复是他先跟我要的啊，又忽然黯然神伤，他不会和我一样的。
　　转年，他回到学校，继续一段不可能的爱情，琐事让他想不起曾经有过的心动时刻。也或许是不愿相信。直到有天傍晚，心力交瘁地爬上QQ，看见小威的头像闪亮，他象茫然无助的人抓住了一根稻草，却也不过是一句“HI”加一个笑脸轻轻传过。那边很快有了回应。同样的笑脸，好象更加激动。
　　“是你吗？”小威问。
　　“是我，在哪里呢？”
　　“上海。”
　　“那么早就过去了？”
　　“有一个会议，就先来了。”
　　……
　　第二天，他早早爬上QQ，他果真在。
　　“可以问一个私人问题吗？”他问
　　“不好打听人家隐私吧，不过你问吧，我也可以问你，嘿嘿”
　　“你有女朋友了吗？”
　　“没有，你呢？”不肯吃亏的家伙。
　　 “也没有。”
　　“你那边PPMM不少啊？”
　　“是啊，不过我喜欢PPGG。”
　　“不会吧？”
　　“会。”他很认真地敲下这个字。忽然觉得自己很轻浮。
　　“看在你这么信任我的份上，我今后一定帮你留意PPGG哈。”
　　“不用留意了，你不就是吗？”他不知哪里来的勇气，竟不假思索地回道。
　　 “我是吗？呵呵，心动啊”一个很夸张的心型符号。
　　那天夜里，他睡不着觉，试着用音乐催眠，听到的却是陈奕迅的《全世界失眠》
　　他的音乐疗法第一次失效，他给小威发短信：去找一首歌——《全世界失眠》，那是我今晚的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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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天，他问小威有没有喜欢过的人，他说有，只是她已经出国。他特意看了那个人称代词，是千真万确的“她”，心忽然变得悲凉，额角竟有冷汗渗出。那是他第一次看见爱的人和别人走在一起时才有的反应，隔了许久，竟再次上演。
　　他原来还是喜欢女生。
　　
　　第四天他没能管住自己，在相同的时间上了QQ，小威依旧在，主动和他招呼，他却只是无精打采地应付。
　　“你还没告诉我你喜欢的是谁？”
　　“我？喜欢过一个同学，不过人家已是名花有主。”他也故意含糊其词。
　　“哦，和我一样命苦。”小威叹道。
　　“你怎么会和我一样命苦？我喜欢的可是PPGG！”他有些愤怒。
　　“你真喜欢PPGG？”
　　“我难道没告诉过你？”
　　“我以为你是在开玩笑。”
　　他心里忽然升起一团希望
　　“我不是开玩笑，包括我说喜欢你，我从十六岁就开始喜欢你。”
　　记忆如同闸门，流淌出的是儿时的倾慕和十六岁那年开始的思念。他似乎已经无所顾忌。而小威的头像依旧闪亮，却始终无语。
　　
　　第五天，他没有上网，躺在床上梳理心事。直到夜深人静，手机响起短信的声音：
　　“我在去你城市的路上，在听你让我听的歌，那晚你的心情是不是和我此时一样？”
　　他笑得很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