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种拥抱，与爱无关

从昏睡中被惊醒过来，我诧异地发现这一站上车的人真的是格外地多。到处是喧嚣的人群，但也不外乎送行的，和远行的。其中杂着几名凶神恶煞的列车员。
　　 伴着火车匀称的节奏，她的呼吸也平定，颊上透出新鲜的光泽。
　　至少在梦里，还有短暂的恬静……
　　 我微微地叹了口气。我好像是悠游于这一切之外的。是黄昏了，除了我，还会有谁在看夕阳？
　　 人们在为自已挤一个小小的空间，在车厢里如是，在人世间亦是如是。得到了位置的人这样得意非凡，而其它的人则沮丧不甘。有的人放弃了，有的人还在挣扎，有的人安然于左推右搡的过道，有的人因为坐的位置不是靠窗的而不满。
　　 有位置的人当真便幸福得很么？也是由站立的人那种吃力疲惫衬托出来的吧！如果不是因为有人比自己的境遇坏，人便好像体现不出来自己的好了！看那个人，他没有找到坐处，正瞪着眼，一见旁人也都站着，立刻便欣慰了不少。人有一个位置真的就那么重要？如果可以选择，我希望我的位置是……爱人的心里。
　　 “浮生长恨欢娱少，肯爱千金轻一笑？为君持酒劝斜阳，且向花间留晚照！”……
　　 我对着自己笑了笑，带着一份怜悯的自嘲。
　　 自从与吉儿分开，对自己微笑已经成为我的习惯了。
　　 可能，人真的是需要一个位置，让自己有立足之地，可是一个人站立的地方，又究竟需要多少呢？人一生孜孜以求的，早超出了你的真正需要！不管你得到多少，你的位置是否靠窗，你不还是要下车？甚至不知道是这一站，还是下一站！如果早知道紧接着的一站就要下了，还在不在意有没有位置呢？……
　　 “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
　　 夕阳在吐着淡淡的光。我曾对吉儿说，人们不太会懂得欣赏夕阳了。那时我不知道我的爱情已经近了黄昏。吉儿笑着，阳光在她盈润的颊上闪亮。她真的很美，但现在我宁愿用漂亮来形容她。美的概念，她配不上。
　　 我不会再相信一些我以前深信不疑的事了。
　　 人越来越多，我轻轻叹口气，逼自己停止这些纷乱的念头。这时人群又是一阵汹涌，有一个人重重地撞在了我身上，伴着一声娇脆的女孩子的惊呼：“对不起，啊，对不起，啊，实在是不好意思啊，小姐，啊不，先生！Sorry！Sorry！……”
　　 是一个很年轻的女孩子，鼻尖上都是汗珠，她显然在人群中煎熬着，不知所措，我看到她一边居然还扶着另外一个女孩子，软软地倚在她身上，背对着我，只看得见一袭长长的零乱的黑发。
　　 我以为我不会去留意任何女人的了，而且我的绅士风度也不够我愿意为之忍受极度拥挤的痛苦。可是我承认，那一袭黑发击中了我。这样相像的黑发……我不由得站起来，说：“坐吧。”
　　 “嗄？！”那个一身汗的女孩子吃惊地盯着我，转瞬就漾出一朵灿烂的笑容，“呵呵，谢谢你啦！先生，你真是个好人，要不是你，我真不知道拿寻寻怎么办啦！这个时候坐车挤死了人！谢谢呵！”
　　 在其余人嫉妒的眼光里她把自己的同伴安顿到我的位置上。
　　 那个长发女子仿佛睡着了，这时才发现她的脸色苍白得可怕，好像在昏迷着。我忍不住再看了她一眼。她并没有睡着，因为她浑身在轻轻地抽搐。
　　这时列车里传出播音：“列车即将开动……”
　　“怎么办，怎么办，唉呀……”那个焦灼的女孩拼命地摇着她，“寻寻！寻寻！你……你一个人，教我们怎么放心呀，唉呀……唉呀……”
　　那个好像生着病的女子稍稍抬起头来，吃力地撑着眼睑，软弱地说：“林，我没事……”好像是为了证明自己的话，她努力地挤出一个笑容，这个笑容在她苍白的脸上，像裹着的一层白纱布，可是我却分明看到下面有新鲜的伤口，在丝丝地沁出血来。
　　那个叫林的女孩再忧愁地看了她的同伴一眼，不得已地被挤下了车。
　　面前的这个女孩则看了我一眼，对我递一个又像感激，又像抱歉的眼神，就又垂下了眼睑。
　　我凝视她的侧影。她很白，可是这白像一层绝望的阴影，令人看到不到她最初的颜色。她的全身好像就只有白色，穿的衣服是一身纯白的长裙，细腻地裹着她的身躯。她应该很懂得打扮自己，因为只有白色才配得她。她的眼睛紧紧地闭着，好像在极力地和自己作战一样，但是清晰的眼睫仍是有着美好的弧度。她的发很黑，眉毛和睫毛都很黑。可是她的眉毛并不是柔顺的形状，而是扬起的，中间有一个较高的、俏挺的弧度。我注意到她的长长的睫毛上，悬着一粒盈而不坠的泪。
　　好多人都在默默地看她。拥挤的人经过她身边，会不自觉地放慢了脚步，也停止了大声的吆喝。
　　
　　忽然，她全身一耸，像一条被触怒了的蛇，迅速地弹起来，她睁大了眼睛，往窗外探出身去，又转身紧紧地看着我，激动地说：“他来了！他来了！我知道他会来！……我还是见到他了……是的，我怎么会不认得他的声音？他的声音……是他啊……”
　　她继续往窗外听，听了好一会，然后受挫地回过头来，泪眼迷蒙地看着我：“你听到了没有？他在喊寻寻？他在喊寻寻？……当然，他的声音有点模糊，但是如果你仔细听，会听到的，是不是？……你听到么？你听到么？”她的眼光变得紧张而迷乱，一瞬不瞬地盯着我，坚持要得到我的肯定。
　　我呆了。这个可怜的女孩子。她失恋了，她在幻想里安慰自己。
　　“嗯……是的。”我沉声地说。因为不习惯撒谎，声音虚假得连自己都不能相信。
　　但是她的眼睛迅速地就亮了，像一枚烟火在空中绽开。
　　然而我因为说了假话而有的轻微不安立刻就消失了，因为当真有一个人出现在已经开始移动的车窗外。他的面貌看不清楚，他的身影也几乎融入暮色里了。
　　“寻寻！……寻寻！下车……寻寻……”但是我发现他只是在盲目的喊，四处地喊，他喊得声嘶力竭，甚至可以从声音中听出泪意。可是他并没有真的看见她。他在搜索着，眼中写满盼望，和焦灼的痛楚。
　　令我吃惊的是，寻寻并没有再探出身去了，反而退回一些，借着窗帘遮住自己。她在一秒钟之后便极度安静，含了一种奇特的神情，痴痴地望着窗外的这个男人，我几乎按捺不住地想提醒她，她的爱人来了，快点叫一声他！因为车已经开了。
　　车真的开了，我总觉得火车刚开时的声音像是一种呜咽，一种压抑的呜咽。
　　她仍是保持着这个姿势，像一个对窗外的世界充满了向往的孩子。两只手贴在玻璃上，我看着她的一头黑发，那发很浓密，覆下来，把她的脸庞都盖住了，只看得见她呵在玻璃上的白气，和一抽一抽的瘦瘦的肩。
　　是我的听觉变得过分敏锐了，还是幻觉？为什么我好像听到了她的眼泪落下来的声音？……
　　我告诫自己，关注她的时间已经够长了，就礼貌而言，早应该停止了。每个人心里都会有伤口，那个时候谁想抚慰谁想代而受之都是傻念头。这不是我能管的事。
　　可是她是如此地荏弱……她会不会禁受不起？以后她会明白到，感情不是最重要的事……眼下却是难捱。
　　如果是吉儿，她会怎么样呢？不，她不会，她绝不会遇到这种情况，吉儿……过得好吗？她现在的“位置”应该令她满意了吧？……
　　不，我早已忘了她，只记得……只记得在清晨，她咯咯的娇笑，只记得在我念诗时，她闪亮的眼睛，只记得在黄昏，她慵懒的神情……陷在我怀里，像一只嗜睡的猫，有着柔柔的呼吸，怯怯的心跳……她看我时，那么妩媚，令我情不自禁地把她拥得更紧更紧……
　　只是我不知道，我一直不知道，她令我燃烧，自己却冷静如昔。分手时她哭了，作为被割舍的人的我，在这一刻竟有着强烈的内疚。
　　我走了，多年后，我又回来看她，到这个我和她相爱而她和别人结婚的城市。我只想知道她过得好不好。如果不好，我愿意尽我所能地帮助她并且不让她知道；如果好，那么我也可以安心地开始新的恋情了。再这么拖下去，也没有意义。
　　可是我毕竟高估了我自己。千里迢迢地来了，我居然没有勇气见她一面。我是个懦夫。我被自己的退缩气疯了。我不能见她，这会使我多年的坚持崩于一时，如果她过得不好，我会控制不往自己的保护欲，如果她过得好，我也会受不了她因为别的男人而得到的幸福。
　　我一言不发地走了。上了车，一个人在车上看夕阳。
　　是的，除了我，没有人会看夕阳了。
　　车开了，所有杂乱纷闹都好像一瞬间被割断了，而显出一种病态的寂静。
　　瞌睡被打断的人继续地垂着头一顿一顿；有伴的人打起了牌磕起了瓜子，但因为天色已晚的缘故，也渐渐地没了兴致，吸烟室里也听不到海阔天空的扯淡了。只有当推着食物车的列车员大声地敲着铁皮，才惊起过道上像寒号鸟一样蜷缩的人们，起身让路，乱七八糟一番，也又静了。
　　我一手撑着座位的后背，眼睛仍看向窗外。我永不厌倦流逝的风景。
　　有时候我会想，是不是因为稍纵即逝，才显得美。像夕阳，才这么一瞬，就完全地消失了。在长途的火车上，本来就有遗世独立的感觉，到了晚上，尤其凄凉了。我总觉得太阳在下山前的片刻，好像一个从容赴死的壮士，像一个殉情前的女子。那样悲伤，又那样无悔。
　　吉儿说得对，我实在是有些呆气的。
　　我现在什么事都会想到吉儿。我对这一点感到很懊丧。
　　那个女孩子……那个叫寻寻的女孩子，仍是保持着那个痴望的姿势。我很想知道她看的，究竟是窗外的夜色，还是夜色中的自己。
　　我不想惊动她。心里感到困惑。那个令她如此苍白如此绝望的爱人终于来了时，她却没有让他看她最后一眼，这是为什么？……
　　一站又一站，一站又一站。
　　路无休无止，夜无边无际……我心里无着无落。
　　我受不了天黑。这浓郁的黑色仿佛是在嘲笑我，刚才的阳光都是虚假的。
　　我曾对吉儿谈到我渴望的生活。在一个幽静的小镇里，有一份糊口的工作，有一个相知相伴的人，一起到老。她听了，睁着她长长睫毛的大眼睛，不解地看着我。
　　她真美，就连她不敢苟同的神色出现在她脸上时，我还是想拥抱她。分手的时候我那么平静，使得她安心不少。她拭着泪说：“我知道你就是一个这么淡泊的人……我不同。我要的很多很多……我要比她们过得都好……你不要恨我。”
　　不，不，吉儿，我不会恨你。我一生都不会恨你。……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车厢里的人在渐渐地少去。我坐到位置上，舒展自己麻木了的脚。
　　“谢谢你。”一句幽柔的话响在耳边。她在夜色里只有更加的苍白。
　　“不要谢。”我没有表情地说。
　　一会儿，我注意到她在发抖。神经质地抖着。
　　“你冷么？”我站起来关上窗。可是这老式的车厢，仍有风在吹进来。“如果不介意，请把我的衣服披上。”
　　我以为她会拒绝，但是她只是静静地，一霎不霎地瞅着我。我被看得不知所措，拿着衣服的手举在那儿，不知怎么才好。然后，我便替她盖上。
　　她的身子看上去好小。蜷缩着，不胜瑟缩地。
　　我随即把目光移开，又习惯性地开始神游。
　　这夜太长了，有时候我觉得我曾经有过的激情的生命就这样生生地被黑夜吞噬着……
　　我含了一种轻轻的自己也不可解的温柔，看了看身边的女孩。她似乎睡着了，可是她的梦境显然是痛苦不堪的。因为她的下唇都快要被自己咬破了，修长的眉颦成一个催人泪下的结。
　　在她身上的我的衣服，是太大了，快要把她全身都遮住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好像昏昏沉沉地睡了。吉儿闪烁的眼睛在梦中对我狡黠地笑。我极力地要从梦中挣脱，可是不能够。直到我听见隐隐的哭声……
　　我一耸，迅速地睁开眼睛。在车厢昏暗的灯光下我看到这个女孩一脸的泪。她在抽搐着，身不由己，她的发虬结成一团一团，我不禁大大地心痛了……这个世上还有人，会为爱情哭得这么憔悴……
　　“冷、冷……”她含糊不清地低语，颤得更加厉害。我这才发现，她好像仍是没有醒来。她吐字不清的话只是梦呓……她在梦中，一定见到了那个心爱的人吧……她在向他求助，她真的很冷，她看上去就是那么弱不经风的人……啊，她实在是需要一个人在身边照顾的啊……而为了什么原因，让她一个人，在长途的客车里，忍受寒冷？
　　她微微地倒向了我，我心里一痛，不知哪来的勇气，伸臂拥住了她。 而她慢慢感到了我的体温，竟然就此安静了，虽然仍是噙着泪，可是也在唇边，挂了一抹浅浅的满足。
　　我脑中轰鸣一片。她的女性的躯体在我怀里，柔软得像一拘水，不能不令我记得起吉儿分离的一夜……
　　隔了这么多年，我最初爱上吉儿时，接近她时的震撼与甜蜜心情都渐渐地淡忘了，最清晰的却是那一夜，她在我面前脱去了衣服。她的美让我目眩神迷。我几乎忘了今夕何夕……我当然也没有去想为什么她会一反常态地这么做。我从来不相信让一个女人心甘情愿地付出身体的除了爱情之外还能有什么别的原因。我紧紧地抱着她，紧张得全身颤栗，她却平静，平静得近乎忍耐。……
　　然后，她说：“我不欠你什么了……”
　　是的，吉儿，这个我唯一爱过的女人，就是用这样直接并且有效的方式，摧毁掉了我对她最后的相信。我不觉得我得到什么，我只是失去的更多更多了。有时候心爱的人为什么会这么残忍？她在走之前，在到另一个男人怀抱并成为他妻子之前，还把我的心举起来，举到半空中，再狠狠地摔下来，碎成一地的粉末！
　　但是毕竟她心安了。我的吉儿好傻。
　　我很想从此忘了她。可是不能够。有时候我甚至会想，如果有必要，我会尽我一切为她负责。我不介意她和哪个人在一起过，我会一如既往地爱她。可是她没有给我这个权利。……
　　我又对着自己笑了笑，带一些怜悯，带一些冷嘲。自从与吉儿分开，这已经成为我的习惯了。
　　寻寻，在我怀里蜷得更深。她看上去多么需要得到人的体温。
　　我抚了抚她零乱的发，轻轻拢到耳后去，尽量不惊醒她。她很美，可是我心中没有激情。因为无论她多么美，在我看来，都只是一个惹人疼惜的孩子，或是另一个自己……人世间的温情实在是太少了……寻寻？……我低低地念：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三杯两盏淡酒，怎敌他，晚来风急？……
　　我用衣服更周密地裹住她，替她挡住开始刺骨了的风。
　　伴着火车匀称的节奏，她的呼吸也平定，颊上透出婴儿一般的光泽。
　　至少在梦里，还有短暂的恬静……
　　她倚着我，充满了信任与依恋，手揪住我的胸口的衬衣。
　　我也紧紧地抱着她。
　　有一种拥抱，与爱无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