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州故事

　　如风轻扬第一次看到那个女子的时候，对她并没有好印象。
　　　　
　　　　那是一个尴尬的地点，一个尴尬的时间。如风轻扬看着那个女子微笑着和水晶玫瑰说着话，也不知道她们说什么。反正，两个女人在一起，不会有让男人高兴的事情发生。
　　　　
　　　　如风轻扬并不是那种觉得人人都欠他两百块的无聊人。对一个毫无干系的陌生人，他也不会没来由地讨厌。而且，那个女子一直微笑着，微笑着的年轻女人，怎样也不会太讨厌的。
　　　　只是他最近一直很倒霉，上网被人黑了电脑，下网又见到大恐龙，从麦当劳出来丢了钱包，现在还被朋友托付陪人家的女朋友来做人流。
　　　　去过医院吗?做人流总是在妇科门诊，男的不能进去，坐在走廊的椅子上等。女的进去了以后，也是一个一个做的，没轮到的，就在门口的椅子上等。
　　　　那个女子就坐在水晶玫瑰前一个，两人一直在聊天。水晶玫瑰皱着眉头，而那女子微笑着。如风轻扬完全听不到她们说什么，也不能进去。两个女人在一起，如果不说男人的坏话，——没有如果，根本不可能嘛。
　　　　他开始后悔自己趟这趟混水。本来嘛，水晶玫瑰也只是朋友的朋友的女朋友，说是要结婚了，不小心弄出了这种事；可是，现在的年轻人，谁知道？！谁知道她是什么来历！再说了，万一她今天听了什么不好听的，回去跟自己男朋友闹别扭，说起来，倒是如风轻扬的错了。不是太冤了？抬腿就走的心都有。但当初接了这“光荣而艰巨”的任务，也是看小姑娘一个人可怜；现在走了，未免太不男人了。怎么说也是这么年轻鲜活的生命，医院里的事，谁也不好说，没个人看着怎么行！
　　　　如风轻扬点了根烟，想了想又掐了。在门口守着真是无聊。不仅无聊，来来往往的人（以中年妇女居多，好可怕）的眼神，简直让如风轻扬毛骨悚然。他还挺年轻，正经女朋友都不知道在哪里，哪来过这种地方！只盼着水晶玫瑰快点出来。交差，逃命!
　　
　　　　左右看看，没有可以聊天的同志。长长的走廊椅子上，今天，竟然（那么不巧！）只坐了他如风轻扬一个。只好坐在门口搓手指头了。哪里敢走开嘛！
　　　　出来了一个做完手术的女人，很高，模特儿一样。由两个（也很高的）女朋友搀扶着，一副随时会掉到地上去的样子。三个女人就这么走了，像极了鬼故事里上公车的无常。
　　　　现在那个女子也进去了，剩下水晶玫瑰一个，坐在那儿低着头，并不东张西望。也不知道她是不是真有那么个快要结婚了的男朋友；如果真的有，怎么舍得让她一个人来做手术。自己陪着来，也不知道能帮上什么忙，最多也就是跑跑腿吧，都不知道用不用。跟一个陌生男子来医院，也不知道水晶玫瑰怎么想的；要不是实在没有办法， 也不至于这样吧。
　　　　不知道等了多久，水晶玫瑰终于出来了。如风轻扬连忙迎上去，却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倒是水晶玫瑰笑了笑：“我没事，挺好的。”如风轻扬暗暗叹气。真不知道女人是什么材料做的。明明这样苍白这样老态，却还是站得住；女人的心，大概真的是水晶做成的，晶莹而坚硬，美丽而冷静。
　　直到他们走，那个女子也没有出来。
　　
　　
　　那天去杭州大厦，完全是无意的。如风轻扬下了班，看看跟朋友约的吃饭时间还早，就拐了进去，随便看看。杭州大厦的东西，一向是又好又贵；不过，快过新年了，折扣的调幅飘得到处都是，勾引着人们的物欲，总觉得不在这时候占商场的便宜，就跟自己吃亏了似的。
　　二楼新上的品牌叫“衣恋”，红红白白的，很青春很活力的样子，让人回到校园。尤其是那只回眸的小熊，让人看了忍不住微笑。如风轻扬盯着那熊看了有一会儿，果然笑了起来。
　　对面的女子诧异地看了看他，如风轻扬才发现自己有点失态。想微笑一下表示歉意，但那显然会引起更大的误会。尴尬地低头抬头，却禁不住叫出来：“呀，是你呀？”那女子更诧异了：“我认识你吗？”
　　对啊 ，你不认识我，我却盯了你好几个钟头呢。如风轻扬心里这样想，不知道该怎么跟这姐姐解释。
　　这就是那天陪着水晶玫瑰的女子。
　　“那天在医院，谢谢你陪我朋友聊天。”说点什么吧，要不然自己的样子实在太像个小无赖了。
　　女子脸色阴沉：“你认错人了。”
　　该死。这就是没谈过恋爱的小朋友会犯的错误，叫“哪壶不开提哪壶。”如风轻扬在衣恋的卖场里原地转了两圈，不知道该落荒而逃还是去诚恳道歉。
　　然后他落荒而逃。
　　
　　晚饭后，一帮朋友一起去了西街。
　　西街不是一条街。西街是杭州大厦旁边的一个酒吧。那儿气氛不错，当然价格不菲。不过，如风轻扬在那儿有好些朋友，可以自己带东西去吃，价格上也优惠。所以，还是可以常去坐坐。
　　朋友们在玩骰子，如风轻扬不胜酒力，不敢加入，便去吧台边和老朋友聊天。
　　“怎么，还是一个人过新年啊？”小优半是关心半是取笑。
　　“不会啊，会和朋友一起。”如风轻扬装不懂。不然又能怎样？爱情上面，他醒得太晚，好女孩都已经睡在别人怀里，十六岁以下的倒有空，他不敢碰——没有她们精，这个年纪了，没多少东西好输，只有看看。
　　“喂，有空的话，帮我去安慰一下那个怨妇吧。今天晚上已经要了四次salty dog了，还嫌我vodka放太少，西柚不新鲜。再来两个这样的，我就不用做生意了。”小优朝角落里挤眉弄眼。
　　如风轻扬看了一眼，下意识直起身子。
　　他是不相信缘分的。
　　那么，这就是巧合了。又是她。
　　
　　
　　如风轻扬端了盆爆米花走过去：“Hi!”
　　那女子抬头看看他，一脸戒备。
　　“我可没有跟踪你哦。”如风轻扬耸耸肩，很无辜的样子。“调酒师说他今天怠慢你了，叫我来替他赔罪的，希望你下次还会照顾他的生意。”
　　那女子回下头，小优在那儿摆手微笑。
　　“你跟他很熟啊？”她开口说话了，半沙哑的嗓音，不知道是生病还是疲倦，“叫他放Karen Mok的歌好不好？”
　　如风轻扬过去了一下，回来的时候，西街里就放起了那首上个夏天流行过的老歌：“也许放弃才能靠近你，不再见你你才会把我记起……”
　　女子合上面前的本子，把钢笔小心地插好放在本子上——那是一支经典的、80块钱的派克，现在很少有人用了，灌墨水太麻烦，用现成的多好。
　　“我叫如风轻扬。你呢？可以认识一下吗？”
　　“那个女孩是你女朋友啊？”
　　“不不不，是朋友的朋友，朋友没空叫我去陪一下。我连她到底叫什么都不知道。”
　　女子的微笑在烛光里，很不屑的样子：“你不用跟我解释，急着撇清，很不男人。”
　　如风轻扬涨红了脸：“真的，我们都叫她水晶玫瑰。”一下子觉得自己有些失言了，别人的隐私，这么容易就给透露出来，给这个连名字都还不知道的女子。开始有点怨她了。算了，不要招惹这种人了，像《重庆森林》里的林青霞，不知道什么来头。
　　“水晶玫瑰？很好听的名字啊。”女子顿了一顿，“那么，我叫玻璃咸菜。”
　　玻璃咸菜。烛光摇了一下，女子一下子老了很多。这是个连自己都不爱自己的女子，名字都不金贵的。
　　蜡烛忽然灭了。他们俩谁都没有叫人来点。就这样坐在黑暗里，听那个颓废的声音唱：“其实不必说什么，才能离开我，起码那些经过属于我……”
　　如风轻扬相信，在蜡烛灭之前，他看见了玻璃咸菜脸上的泪水。
　　
　　
　　 “女孩啊，经这种事不容易，对她好一点。”玻璃咸菜这样总结到。
　　 说一晚上了，如风轻扬才发现，玻璃咸菜根本没听见他说的话。说了超过一万遍了，还在教他怎么对水晶玫瑰好。她大概喝多了。
　　“我送你回去吧。”
　　“不用。”玻璃咸菜回得快，心里暗叹了一口气。她有什么不明白的？五杯salty dog下去了，脑袋里开始变得像放久了的面条，本来一根根都清楚的，现在都糊了起来。但是再糊也是面条不是汤。她不允许自己喝醉的，都说“酒后吐真言”，玻璃咸菜有太多不能说出来的话。
　　这一晚上，她一直跟这个男人说，该怎么照顾手术后的水晶玫瑰，而这个人也在一直说自己跟水晶玫瑰没什么关系，以后见不见得到都不知道。她还是说，不许他把话题岔开，像京剧里大段大段的道白，自成一家，没个停歇的。
　　她已经有这样的毛病。遇到一个肯听他讲话的男人，就会去教他，怎么照顾一个女子，怎么去了解一个女子，怎么去追求一个女子。她身边的男人总是毫无防备地来，充满感激地走，再也不见。人家成不成，她并不知道。因为她传授的，只是她自己的经验，说穿了，大概只对她有用的。而如果真的有男人用在她身上，她又不吃这一套：样样都是看了开头知道结果的，这样的电影谁看得下去？
　　后来如风轻扬终于明白，玻璃咸菜的世界里，根本充满了她自己的幻想。她总说她在爱情里没有对手，只在这样的幻想中，自己变成另一个人来照顾自己。如风轻扬，不过恰好成为这出独角戏的观众。玻璃咸菜需要的，只不过是个观众。
　　但是那一晚，他不知道。
　　那一晚，如风轻扬心里，对这个曾经反感的女子，充满了怜惜。
　　
　　
　　新年了。如风轻扬在陪玻璃咸菜逛杭州大厦。
　　玻璃咸菜在衣恋的柜台里流连忘返。那红红白白的颜色，真是适合这个节日，适合快要到来的春天。
　　如风轻扬看不下去了：“喂，这个风格不适合你啊。”
　　玻璃咸菜立刻变脸：“喂，我买衣服，关你什么事啊？”
　　“太年轻了，不适合你。”如风轻扬也是固执，或者说是笨。
　　玻璃咸菜觉得有点下不来台，心里充满了悲哀。也许被他说中了，这样的红红白白，是圣诞老人的喜好，傻傻的，快乐的。而她的快乐已经过去了，她的春天不知道在哪里了。
　　转身看看那头微笑的熊，竟都觉得一丝嘲讽。
　　但离开杭州大厦的时候，玻璃咸菜手里还是拎了三件衣恋。如风轻扬还在旁边唠唠叨叨：“这种衣服，温州都有的啦，一模一样的，换个牌子而已……”
　　“不一样的啦，你不懂的啦。”换在从前，玻璃咸菜会发火的，会觉得这个人没眼力架，会觉得他轻视自己的眼光。现在不了。也许知道，身边的人换过了，不是可以随便冲着他发脾气的了；也许知道发脾气也没用，快乐要自己寻找，别人想什么无所谓。何况，如风轻扬，不过是个伴儿，一个听众，一个观众。
　　也不知道如风轻扬为什么这样执着地发表自己的意见，彷佛不知道，度过的日子并不是生命的进程关键。
　　如风轻扬和玻璃咸菜的故事，不是传说，只是一出，这个节日里的咖啡短剧。
　　但结局我们还无法预料。
　　
　　
　　“喂，新年怎么过的？”小优问到。
　　如风轻扬翻了翻白眼：“你有没有搞错？现在都三月份了。你刚坐时间机器回来啊？”
　　小优笑：“那有什么办法，你多久没来了呀，我当然要好好盘问你啦。哎，是不是有喜啊？”
　　“喜？洗劫了倒是真的。”如风轻扬对自己咕哝。真的，新年、春节、元宵，没有一个不像恶梦。他全都在陪玻璃咸菜逛街（居然！！！）。去挤过节日的大商场吗？比家门口最热闹的农贸市场还要热、还要闹。还好玻璃咸菜只是要个跟班，收银台长队他倒是一次也没排过；但是他终于了解到了女人在衣服这件事上的固执和耐力。没有一次不是他可怜巴巴地说：“我们去吃点什么吧？休息一下。”每个商场楼上都会有“美食天地”什么的，但在那些地方等个位子一点也不比买衣服节约体力或时间；而且，如风轻扬实在怕那些女人手里拎的印了品牌和广告的袋子激起玻璃咸菜更大的购物欲——真不知道为什么每个女人都有那么多的袋子！——还是把她早点拖到别的地方去的好。在杭州吃饭还是挺便宜的。问题是玻璃咸菜和大多数女人一样——她不大在乎正餐吃什么，但她喜欢甜点。要命的是，杭州这个小城市，实在没有什么合适的吃甜点的地方，每一次——真的是每一次——如风轻扬那毫无新意的脑袋，总是把他带到那个要命的地方。人家女孩子买衣服全是自己掏的钱，你饱了眼福了，总不好意思再叫人家的钱包来饱你的肚子吧？于是如风轻扬就这样被哈根达斯洗劫了。我刚才说什么？哈根达斯？没错，所有小资女人的梦想，偏偏杭州还有一家，偏偏玻璃咸菜毫不犹豫地说自己是小资。对如风轻扬来说这四个字的力量快接近《哈利·波特》里的伏地魔。
　　逛了街购了物又有冰激凌吃的玻璃咸菜总是心情很好的样子，一刻不停地给如风轻扬讲故事。我如何如何，我有个朋友如何如何，我上次听说如何如何。如风轻扬一直奇怪她怎么不去报纸上开专栏，可以取代那个“黄爱东西“，就叫做”乱扯东西“好了。
　　“我现在满脑子都是女装品牌和爱情故事，我看啊，我不如打个报告，从IT频道换到女性频道算了。”如风轻扬这样对小优结束他的抱怨。
　　小优皮笑肉不笑地拍拍如风轻扬的肩：“兄弟，我可帮不了你噢，好自为之吧。”
　　“好什么，我知什么。”如风轻扬又对自己咕哝了一句。他也不明白自己是怎么了。每次回到单位，都叫：“累死了累死了，下次不去了。”但玻璃咸菜的短信一来，他又总会匆匆结束手头的工作陪她去商场冲锋。“难道老子欠她的？”他也在暗地里纳闷。他不觉得自己是喜欢上了玻璃咸菜。要说喜欢，就是喜欢她讲的故事吧。
　　
　　
　　天气渐渐热起来，单位却还是不肯关了空调，好像电费便宜到了不用白不用的地步。如风轻扬身上的大衣已经渐渐穿不住了，做学生时的运动衣又不好穿到单位来。该买件春秋的外套了，他想；下次和玻璃咸菜逛街的时候，让她帮着挑吧。想到这儿，如风轻扬才想起来，玻璃咸菜有一个多月没来找他了。怪不得这个月钱包还这么鼓呢。
　　该庆幸的吧？奇怪的是，如风轻扬也没觉得多开心。
　　拿出手机来一通乱翻，才找到那个看起来像是玻璃咸菜的号码。
　　“您所拨打的电话号码没有投入使用。”要找的时候总是找不到，跟所有的电影一样。
　　如风轻扬自己去了一趟杭州大厦。第二天，坐在旁边的小女生大叫：“好漂亮啊，衣恋啊？”
　　如风轻扬头也不抬：“我可不知道什么牌子不牌子的。”
　　却开始觉得有点想念玻璃咸菜了！
　　她在哪儿呢？
　　下了班去小优那儿坐坐吧。
　　
　　
　　“她很久没来了。”小优忙着收拾吧台，顾不上和如风轻扬多说。
　　如风轻扬无聊地喝着玻璃咸菜最喜欢的salty dog。有点苦，又苦得不明不白。多没意思的饮料啊！
　　“女人多了，你怎么会喜欢那种的？换一个吧，常来这里的单身女人也多得很呢。”
　　“谁说我喜欢她了？关心一下而已。”
　　“谁又知道关心是不是喜欢，或者喜欢是不是关心呢？”
　　“别学人家做哲学家好不好？今天怎么跟你聊天这么不投机呢。”
　　小优不理他：“你失了恋，看世界不顺眼。不关我的事。”
　　“走了。夏天了，美女也不到你这儿来了。”
　　小优故作夸张地看着他：“美女？你不是说上次那个吧？”
　　“懒得跟你讲。”如风轻扬结了帐出去，撞到一个胸比头大的单身入时女子。那人竟然没恼，饶有兴趣地看着他——如风轻扬长了一张孩子气的脸，跟衣恋小熊的神态差不多，常常有女人对他表示母爱的。
　　如风轻扬简直落荒而逃。哼哼，今天的运气还真是“不错”。
　　今天的运气还真是不错。
　　走出西街，玻璃咸菜站在杭州大厦门口。
　　杭州城太小，太小。
　　
　　
　　“喂，你知不知道杭州哪里可以修钢笔？”
　　如风轻扬刚站到玻璃咸菜面前，就听到这么句话。
　　修钢笔？如风轻扬准备的话都没有用了。“来吧。”
　　站在太平桥边，玻璃咸菜开始笑：“你还真行呢。”
　　“还是你比较强吧。半夜三更找人修笔。”
　　“这儿都快拆完了，谁知道就这破房子里还有修笔的。”玻璃咸菜靠在桥边，看着那片拆了一半的破房子微笑。月光下，她的脸庞呈现难得的温柔，白净无瑕。如风轻扬的心跳加速了。连忙转头看远处的宝善桥。
　　“那师傅是我的邻居啊。我在这儿长大的！这儿要拆了，他们家条件不好，没找过渡房，准备熬一熬，直接住新房子。”
　　“你在这儿长大的啊？”玻璃咸菜的神色欣喜得，几乎吓如风轻扬一跳。
　　“是啊，在这儿出生的。杭州人的风俗啊，生出来的小猫头要由娘舅抱着，走过太平桥、宝善桥、安乐桥，这样才会一生平安，顺利顺利。我家离这儿近，我娘舅就省点力气呢。”
　　“我娘舅更省事呢。我在诸暨生的。”
　　“西施故里啊。”
　　“别联想哦，西施跟我没关系。我两个月大就到杭州了，五六年也不回去一次的。啊，还真是怀念那儿亲戚自己种的小白菜呢，刚从地里摘下来就炒年糕吃，魂灵都没出去的，鲜极了。跟鸡汤的味道一样。”
　　如风轻扬从来没见过这么年轻的玻璃咸菜，五官忽然活了起来，讲话绘声绘色，眼睛里流光溢彩。
　　“喂，你现在的样子好像少儿节目主持人呢。”如风轻扬笑起来。
　　玻璃咸菜努起嘴，又生气又撒娇的样子。
　　很自然的，如风轻扬起身揽过她，脸就凑了过去。
　　玻璃咸菜没想到他会来亲她。她还没进状态呢，一边顺从着，一边想起那首很有名的流行歌曲：“都是月亮惹的祸，那晚的月色太美你太动人，才会在刹那之间要想和你一起到白头……”这个小男生吻得好拙劣，倒挺用力的。玻璃咸菜开始悄悄地引导他。没经验的小孩很好教的。
　　揽在腰间的手也用力起来了。几乎是本能，玻璃咸菜的身子轻轻地舞动，风吹杨柳般的不刻意，却是万种的风情，好像美女脸上的淡妆，又好像名厨手下的高汤，清淡是清淡，却有无数的料在里头。懂的人就知道丰富，不懂的人就只知道好。
　　如风轻扬就只知道好。手心的小女子在躲，越是躲越是叫他着迷，何况那躲里分明有些欲拒还迎，他没经验可他不笨。平生第一次，他那么想去征服，那么想去融合，那么那么想，想得他快炸了都找不到出口。
　　他停下来，因为不知道下面该怎么做。那种停好像是急刹车，停是停了，却根本收不住，只觉得勉强又难受。
　　玻璃咸菜也在犹豫：要听凭自己的渴望吗？可是，这个人，难道会是下一个机缘中人？ 怎么看也没感觉的。没感觉，然而又不讨厌，那么有什么理由便宜他？又不是道明寺。这是女朋友间的意见：如果对男人总是没感觉，那么，要么找个帅的，要么找个有钱的——最好是既帅又有钱的，道明寺那样的。如风轻扬哪样都不沾。当然他人不错。不错，不错……想不出来了。身体渐渐软了。原来没经验并不代表没能力。
　　“别欺负女孩子……”
　　如风轻扬不回答，堵住她可能讲出来堵任何话，用最浪漫有效的方式……
　　
　　
　　如风轻扬觉得自己一夜没有闭眼。身边的玻璃咸菜却气息平稳，样子好乖。
　　他第一次知道女人是怎样细皮嫩肉的动物。玻璃咸菜的身体像泉水一样流畅，划过他，浸润他，令他每一寸身体都是那么满足。
　　他的手在她身上经过时，忍不住想起第一次看到她的时候——很难相信这个美好的身体，曾经是一个母亲的身体。她的眼神还那么清澈，她的身体还那么柔嫩，她的眉宇间却已经有一股老去的气质。更加叫人疼爱。
　　她经过怎样的事，受过何等的苦？他陪了她那么久，竟然都没有关心过她，玻璃咸菜曾经教过他的那么多东西变成了对牛弹琴。如风轻扬忽然觉得自己不是一个好男人。
　　轻轻抚摸着女孩的秀发，他的眼角有点湿润，好像是被自己感动了的样子。他轻轻地吻她，对自己发誓要对她好，要关心她，要让她的快乐从过往的囚禁中挣脱出来。
　　玻璃咸菜动了一动。他拍拍她：“小懒猪，还不起床？”
　　她对他笑，孩子一样。“起来又没有饭吃……”
　　她赖在床上，看如风轻扬在厨房里忙乎，笑。迄今为止她对一切都很满意。路上随便拉了个人来一起表演家居生活，在玻璃咸菜的生命里，虽然不是第一次，也很久没有过了。被子上有点潮气，参杂了男人的汗味，有种难以言喻的魅力，让这个孤独的女人觉得很舒服，泡温泉的那种舒服，每一个毛孔都舒服的。她伸了个懒腰，热腾腾的年糕已经在厨房里散发出香味。诸暨的年糕是有名的，很宽，很粘。这年糕还是老家的人自己做的，每年来杭州跑亲戚都不怕辛苦地带好多来，正好玻璃咸菜也爱吃。诸暨的年糕不能炒，会粘锅。最好是蒸了蘸白糖吃，所以她们家的民谣是这样的：“摇啊摇，摇到外婆桥，外婆请我吃年糕。糖蘸蘸，多吃块；盐蘸蘸，少吃块；酱油蘸蘸我不要吃……”以后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吃得到了。
　　如风轻扬端上来的是汤年糕。她看着他笑：“你只会煮不会炒，是不是？”他回答她一个吻，差点弄洒了那碗年糕。
　　她吃得很香。她从小吃饭就很香，跟她一起吃饭的人都会胃口大开。她总说中国菜好吃，“没中国菜吃，哈佛耶鲁我也不要去。”他逗她：“昨天把小猪饿死了？”她夹起一片年糕送到他嘴边：“诺。”他低头吃了下去，只觉得好甜蜜，好像流浪多年的小孩子忽然找到家了一样。我愿意和你一世一生。他在心里这样说。
　　吃完年糕两人又在床上抱作一团。“哎，你昨天干吗非要修那支笔不可啊？”
　　“那支笔我用很久了，忽然出问题，我觉得很不舒服。我喜欢什么东西都很顺手，不要出差错。”
　　“哦。我还以为是谁送给你的纪念品呢。”
　　她轻笑：“我自己买的，攒钱攒了很久呢。求人不如求己，什么事情都自己动手不要等别人，这种感觉很不错的。”
　　他忽然觉得不知道说什么好。好像刚才那个小姑娘一下子不见了似地。好像………她也没那么需要他。
　　一世一生？怕是他一厢情愿呢。
　　
　　
　　还是在西街。
　　“小优，我想结婚了呢。”如风轻扬喝着玻璃咸菜爱喝的salty dog。
　　“和她？”
　　“她很好啊。不了解她的人会觉得她怪怪的，其实是个很可爱的人呢。”
　　小优仔细看了他一会儿，叹了口气：“你当真了。”
　　“爱情不应该认真吗？”
　　“那要看跟谁了。”
　　“是朋友就祝福我吧。我知道不是每件事情都能让人理解的。爱情的事情，当事人自己知道。”如风轻扬心情很好地微笑。
　　小优欲言又止。“好吧，祝福你。”
　　
　　
　　走出西街，被冷风一吹，如风轻扬也觉得自己蛮夸张的呢。结婚？事业平平，用什么去娶她呢？房子倒不是问题，玻璃咸菜明明是一个人住的，多他一个也不是什么问题……他还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呢，结婚？
　　还是去争取一下吧。二十多年了，终于碰上这样一个叫自己心动的女子，不容易呢。
　　在杭州大厦转了半天。买钻戒好像太夸张了，他也没有那么多钱。买了一大束玫瑰花，还去问了一下巴黎春天拍婚纱照的价钱。如风轻扬往玻璃咸菜的住处去，觉得自己马上要开始幸福生活了似地。
　　半路上给她打了个电话。“您所拨打的电话号码没有投入使用。”该死，忘了问她电话了。只好去守株待兔了。玫瑰花看起来水灵灵的，应该也撑得住吧。
　　先是在楼门口等。风吹着，怕玫瑰花受不了，而且有小孩子在玩，好像还嫌他碍事。去门口等着，样子也很傻，上楼的人总是很诧异又很同情地看他。
　　这都不是问题。问题是玻璃咸菜一直没有回来。
　　隔壁的阿姨晚上送客人回来：“你等谁啊？”
　　“304的小姐。”
　　“她不是走了吗？今天下午大箱子出去的。”
　　“走了？”如风轻扬愣了。
　　阿姨开始锁自家的门了：“听说是出国呢……”
　　如风轻扬发现自己被涮了。
　　
　　
　　“我也听说过，一直不知道该不该告诉你。”小优倒成了事后诸葛亮。
　　“为什么？”
　　“宁拆十座庙不拆一桩婚呢。万一不是真的呢，万一她为了你留下来了呢，我枉做小人。”
　　“够朋友。”如风轻扬不知道该不该气。
　　“没什么啦，杭州最不缺的就是美女。”
　　就是没有了我的初恋。这句话太纯情了，如风轻扬没好意思说出来。
　　“喂，你被她破了身啦？”
　　“我巴不得呢。”
　　如果那个晚上真的发生过什么，他会不会觉得比较值得，还是失去更多？who knows。如果有如果，巴黎可以装到一个瓶子里去了。
　　真是怀念玻璃咸菜在他怀里安静睡去的样子……
　　“那就不错了，至少她没想占尽你的便宜。有些女人非要弄得你人财两空呢。”
　　是的。现在看来，玻璃咸菜从一开始就没想要和他怎么样。都是他在忙。就算真的人财两空，也是他自己拱手送上。是他不够聪明：玻璃咸菜的屋子根本不是常住的样子，没有电话，没有炒菜用的油，没有女孩子喜欢的小摆设。她的手机又早已不再使用。如果他早点发现，是不是可以留住她？
　　不，也不可能。玻璃咸菜的生活是不要出差错的。他凭什么留住她？又不够帅又不够有钱。又不是道明寺。
　　早点知道的话……就算留不住她，也求她多陪陪自己，她是自己二十几年生命里的一道彩虹，有最丰富的色彩和梦一样的光芒。是老来可以想起来微笑一下的故事。
　　而且，还没有关心过她呢。还不知道她到底受过怎样的苦，被谁欺负过，亏自己还是个男人，对自己喜欢的女孩，什么也做不了什么也帮不了……而让她一个人上路了……
　　玻璃咸菜，你现在在哪儿呢？做什么呢？你还好吗？
　　
　　
　　走出西街，如风轻扬和一个女孩撞了一下。谁叫他那么心不在焉。
　　“对不起。”两人同时说道。
　　“咦，如风轻扬？”
　　如风轻扬诧异地抬头：“你是？”
　　“水晶玫瑰啊。”女孩笑意盎然。
　　“哦。”如风轻扬暗地奇怪。水晶玫瑰看起来有精神又时髦，早已不是在医院里憔悴的样子。
　　“哎，你有空吗？陪我去买东西好吗？”
　　“有空，有空。”如风轻扬机械地回答。他还没学会怎么拒绝女孩子，但他已经学会怎么关心女孩子，玻璃咸菜教的。
　　“谢谢你。”水晶玫瑰笑成了一朵花，“走吧。”
　　
　　
　　杭州故事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