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一棵树

2019-11-19 08:13:31

赵炳庭
  
  在家乡西海固,生长着一种植物,它就是一种最普通不过的榆树,当然也是一种最耐干旱的树种。它占据了大地和天空两个世界。它的根扎得很深很深,可谓“根深叶茂”。即使在其它植物因干旱而无法正常生长时,它仍然可以存活;它的种子随风飘荡,落在那里就在那里生根发芽。与其它树种相比,它不像杨柳那样婀娜多姿,孤芳自赏;也不像桃李那样绚丽多彩,取悦于人。不管是生长在悬崖的缝隙抑或贫瘠的土地,只要有一粒种子,它就不择地势,不畏酷暑,随处生长。尽管它外表丑陋,身上太多的疤痕,却从不自暴自弃,悄然地兀自把生命绽放。在诸多树种中,只有它才称得上树中的伟丈夫。
  
  当你踏上西海固这片贫瘠的土地,农家的房前屋后,路旁沟畔,随处都能看到茂密的榆树。在乍暖还寒的初春,大多植物的生命还蜇伏在地层深处,但榆树那僵硬的枝条已开始变得柔软,枝丫上新长出的嫩叶,迎着金黄的阳光,透明如片片碧玉,在轻拂的春风中晃动;榆钱的花苞已悄然地探出小小的脑袋,绽露出淡绿色的生命。不几天,那一串串、一嘟嘟缀满枝头的榆钱花便成为孩子们解馋的美味佳肴。在赤日炎炎的夏天,那高大魁梧的躯干,蜷曲飘拂的长须和浓得化不开的团团绿云,注一潭诱人的清凉,刚从麦田里忙碌回来的人们便聚在老榆树下休憩。
  
  如果把树比作朋友,它便是人类最忠诚的朋友。它不懂得什么朝三暮四。提供果实,就年年提供果实,不到老朽,不会停止;贡献阴凉,就永远贡献阴凉,不分贫富老幼。如果把它当做风景,它便是世界上最美的风景。荒芜的土地,只要有了一棵树,便有了生机;裸露的石山,只要有了一棵树,便变得温柔。
  
  我出生在西海固乡下的一个小山村。七八岁时,正是的年月,家家的粮食都不够吃。我是家中孩子里最大的一个,从懂事起就帮大人干活。拾柴、放牛、挖野菜……一开春,榆树绿得最早,榆钱花就成了大家的爱物。我家的门前有一棵大榆树,树冠如盖,躯干有三人合抱之粗,铺展于一片蓝色的背景之中,远远望去,极像一朵墨绿色的云。据老人说这棵树是村子里的树王,这树王本身就是一个世界,它浑身注满了大地的灵气,有无数鸟雀生活在其中。每年榆钱花开,它最先毫不张扬地把那份惊喜带给人们。
  
  我对家门前的那颗老榆树更是怀有一种难以割舍的情感。记得每年当那种带着泥土芳香的甜丝丝的榆钱长成时,小伙伴们便欢呼雀跃,一齐向老榆树冲去。到了树下,甩掉脚上的鞋子,个个猴子似的往上攀援。坐在高高的树杈上,捋着金灿灿的榆钱花,随着树枝的摇摆悠荡着,看看天地是那么广阔,心里充满了奇异的感觉。
  
  在闹饥荒的年月,每到青黄不接时,是鲜嫩可口的榆钱填饱了饥饿的肚子。榆钱饭、榆钱粥在那个年代不知救活了多少生命。为了充饥,我也不甘落后。老祖母在我腰里栓一根很长的绳子,绳子的另一端栓一个小筐。我光着上身,穿着短裤,光着脚丫,像一只敏捷的小猴,身轻如燕,两手抱住树干,两条小腿一夹,身子往上一纵蹭蹭地爬了上去。捋一把榆钱送入嘴里,津津有味地咀嚼着。看好榆钱最多的枝条迅速捋到筐中,捋满一筐就用绳子递下去。一上午采的榆钱就够一家几天的口粮。后来又赶上了低标准的年头,村里的好多人无粮充饥,不知为什么,那年的榆钱花却开满了枝头,人们开始是拼命地捋,不久就什么也没有了,到后来,只好吃榆树的皮,煮着吃,浮肿病像瘟疫一样漫延……
  
  如今,我的孩子们也已经过了那七八岁、十几岁的童年和少年时代,他们有时也从老家带来榆钱花,说要做榆钱汤喝,那都是为了尝鲜,不是为填饱肚子。当年常叫我攀折榆钱花的老祖母已离开人间许久了,故乡那棵老榆树也不再繁茂的枝干似乎瘦骨如柴,在一次暴雨的袭击中挣扎着倒下去了,倒在山洪暴发的溪水里,倒在故乡的土地上,走向了自己生命的终点,它已成为我心中那一道深藏的风景。
  
  老榆树永远地倒下了,在我的记忆里可它一直站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