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短短一句旨意,释放出来的信息却格外诡异:既然前朝重臣因守卫边疆而殉难,为何仅抚恤其家眷,对陈之功劳只字不提?更奇怪的是,陈氏阵亡已达六载之久,朝廷方才下旨提及此事,为何如此滞后?
同治十一年(1872年)夏,一个久已淡出官场的名字再度出现在众人视线:陈孚恩。
陈的名字出现在大清一条极为简短且颇耐人寻味的上谕中:
予伊犁殉难已革尚书陈孚恩眷属四名口分别旌恤加等。
要知道,倘在十几年前,陈可是大清官场内声名显赫、大有作为的领导干部,曾先后出任礼、兵、刑、户、吏五部尚书,并一度入值军机处,参预军政机密。然而,此短短一句旨意,释放出来的信息却格外诡异:既然前朝重臣因守卫边疆而殉难,为何仅抚恤其家眷,对陈之功劳只字不提?更奇怪的是,陈氏之死实际发生在同治五年(1866年),阵亡已达六载之久,朝廷方才下旨提及此事,为何如此滞后?
此旨颁布后,无论官界,抑或士林,皆反应极其冷淡。问题来了,陈孚恩缘何这么不受待见,人已去事仍未了?
从“官二代”到标兵
陈孚恩,字子鹤,号少默,江西新城人。陈出自名门世家,“乾嘉道年间,一门七进士,九乡榜,为邑之冠,称望族”。其父更是高中一榜第三名,揽下“探花郎”之誉,官至工部右侍郎。正因家学深厚,陈孚恩科场可谓一帆风顺,他道光五年(1825年)拔贡,次年朝考一等,获授吏部主事一职,开启了仕宦生涯。
名为“官二代”,然陈孚恩之父早于1816年便已离世,故其实际并无家庭背景可资凭依。况且吏部主事仅仅是个七品小官,按“京师惯,以吏、户二部为优选”,虽说自古选拔与考核官员及主管财政的两大部门肥缺多、易升迁,但若想仕途顺遂,官拜枢廷大员,常例必当拜码头、找靠山。陈氏不仅智商高,情商亦高,对官场的各种明潜规则谙熟于心,十几年内数度升迁,四十出头便位居工部侍郎,俨然已是大清朝的副部级领导。陈氏所依附之人,便是终道光一朝恩眷不衰的首席军机大臣穆彰阿。当时穆彰阿于朝堂之上可以忽悠皇上,隐掌国策,在科场之内又能物色英才,培植羽翼,故其在朝野内外、大江南北编织了一张无形的人际网络。通过这张网,穆不仅可以控制京内言路,还可以左右京外。诚可谓左右全局,进退自如。因此谁若傍上穆彰阿这艘大船,今后自不必再担心宦海汹涌风浪。
陈孚恩与穆氏结缘,当从军机处讲起。在吏部任职一段时间后,陈有幸进入军机处挂职锻炼,担任负责日常庶务的章京。日子一久,执掌军机处的穆彰阿自然关注到这位聪明机敏、办事干练的年轻人,欲将其引为心腹,因此多加关照。道光二十二年(1842年),大臣王鼎“闭户自缢,冀以尸谏”,以期警醒迷梦中的道光帝。王鼎此举势必对“穆党”不利,恰好陈孚恩奉旨处理此事,他迅速拿出处理方案,毁灭王鼎上奏皇上的奏疏,并且软硬兼施,令王鼎之子王沆同意掩盖尸谏真相,穆彰阿毫发无损,王鼎之死可谓种瓜得豆。
交上了分量十足的“投名状”,穆氏对其愈发倚重,陈氏自此便搭上了升职直通车,“二十七年,调署兵部侍郎,在军机大臣上行走。”一位汉族官员,四十五岁便可以自由出入军机处,这在彼时官场并不多见,可谓中年干部中之佼佼者。
让人更为赞叹的是,作为穆氏的得意门生,陈的演技可谓丝毫不输于乃师。就在升为兵部侍郎的当年,他便上演了一出精彩的“秀”。一次,陈与另一位副部级同僚柏葰一道赴山东巡视吏治,查处时任山东巡抚崇恩“库款亏缺、捕务废弛”,于是起草弹劾奏折,一举打掉这只“省级大老虎”。拿下崇恩后,陈还特意申请暂署山东巡抚,表示愿继续澄清该省官风。待返回,向道光帝汇报工作时,陈宣称在山东办公期间,自己不接受公款宴请,不拿公家礼物,更不私自挪用省库银两。这让趋于衰老昏聩的道光帝分外高兴。须知彼时官场成风,群吏以为常,估计也是心知肚明,好不容易盼到一个不爱财的,他喜出望外,决心将其树立为全国廉政建设的典型标兵。于是道光赏给陈“头品顶带”,并赐予“紫禁城骑马”的特权。更加堪称异数的是,道光还用御笔手书“清正良臣”四个大字,又装裱完善制成横匾,挂在陈孚恩家中。细数整部清史,这等例子亦是凤毛麟角。
两载后,陈孚恩在战线上又立新功。他收集到山西巡抚王兆琛的确凿证据,将其一举抓捕,“逮京治罪”。如此给力的表现让晚年道光赏识不已,先给陈调至工部过渡,代理尚书职务,很快又让其出任刑部尚书,解决了正部级待遇问题。最后还令陈正式入值军机处。
凭借一座靠山庇荫,两位,陈孚恩算是攀至个人仕宦之顶峰。
党派之争的牺牲品?
权力让人发疯痴狂,亦能使人得意忘形。陈孚恩也难免疫。
1850年,道光归天。在遗命中,道光规定取消自己享受太庙祭祀之资格。就此皇族大事,新咸丰问计于朝堂群臣。围绕该问题,不足五十即身居高位的陈孚恩竟然当着与众臣之面,于殿前同宗室载垣争吵起来,着实有失体统。事后,载垣认错态度诚恳,毕竟还是皇族,仅处以罚俸半年。而对陈,咸丰则认为其“为广言起见,于大体殊属乖谬”,“著降三级留任。准其抵销”。新帝甫一登基,便吃了一记杀威棒,陈委实感觉不爽。然而还有更令陈意想不到的事情。为了表示对处罚结果的不满,陈不久便递上辞呈,表示母亲年事已高,需要返乡侍奉。此举正中咸丰下怀,其早对“穆党”一派心存忌惮,欲图除之而后快。既然陈自投罗网,咸丰也不客气,立即批准陈的申请,准其养亲回籍。拿到圣旨,陈氏方恍然大悟:原来自己在新心中,并非想象中那么重要。
此时陈如同哑巴吃黄连,纵有千般委屈懊悔,也无法说出。只得收拾行李,回江西养老。半年后,咸丰以“保位贪荣,妨贤病国”之罪罢免穆彰阿,革职永不叙用,并逐步清理朝内的穆党骨干。陈因辞职之故,免于追究,可谓因祸得福。
回到故乡,陈也没闲着。当时太平军已蜂起东南,江西成为战争重灾区。于是清廷下旨令陈“帮办防堵团练各事宜”。陈氏亦不辱使命,协助几任巡抚固守城池,立下大功。到了咸丰七年,处理完母亲守孝事宜,陈赴京述职,寻找东山再起的机会。
不知何故,很快山西道御史钱桂森便递上奏折,认为“前任尚书陈孚恩才识优长,请赐擢用”。看到有人居然推荐昔日穆党红人陈孚恩,咸丰怒火中烧,劈头盖脸便是一番斥责,认为钱“非受人所嘱,即有意市恩。所奏实属荒谬”。钱非但没给陈加分,反倒招致动怒,并怀疑二人事先私下有所串联,不免给人以拉帮结伙之嫌。故钱桂森也被视作“不胜御史之任”,“著回原衙门行走,以示薄惩”。
处于如此不妙形势,那蛰伏已近八个年头的陈孚恩,能否再回中枢呢?
逆袭成功,疯狂
没过多久,陈孚恩居然逆袭成功,“以头品顶戴署兵部侍郎”。
为何之前对陈极度反感的咸丰会允许其重掌要害部门?《清史稿》给出了答案:“初,孚恩以议礼忤载垣、端华、肃顺等,及再起,乃暱附诸人冀固位。”一个“暱”字,活脱脱展现出陈孚恩对肃顺等人谄媚之殷,讨好之勤。正是投身于肃顺门下,陈孚恩东山再起,先后出任五部尚书。
关于陈如何取悦肃顺,后世掌故颇多,其中最有代表性的有两则。第一则讲肃顺每天早晨起床之前,都要在屋里饮人参汁一杯,有小内侍专司其事。肃氏所用饮具“为和阗羊脂玉所制,文宗赐也”。一日,小内侍一时手误,打碎了玉杯,心中登时大惧,打算一走了之。这时一个老太监出主意让他求助于陈孚恩。于是陈贴耳几句,密授一招。小内侍依计行事,“黏以胶,次晨仍贮参汁以进,甫揭帐,即惊呼仆地而掷杯焉。”肃吓了一跳,急忙询问。小内侍随即对曰:“适见爷两鼻孔中有黄气二如龙状,长五六尺,故不觉骇而碎杯也。”因请死。肃曰:“速起,毋妄语,何惧为?”竟然不问碎杯事。据说“肃自是隐然以为有天命焉”。第二则涉及肃的另一大癖好。肃顺喜欢收集西洋金花鼻烟壶。陈孚恩同满人荣禄家是故交,知道荣家有几个精品鼻烟壶,于是上门求索。荣母念及多年交情,尽数送给陈。陈得到后立马转赠肃顺,并告之此物来自荣家。孰料这肃顺欲壑难填,居然仍派人上荣家继续索要。迫于无奈,荣禄只得据实告知,家里已无此物。索要不成,肃顺十分不爽,认定荣禄是厚于陈而薄于己,时常假公济私,给荣穿小鞋。又一次,肃听闻荣禄家有良驹一匹,乃新疆特产,中原罕见,于是命人来要。荣禄早就受够了肃的贪婪,一口回绝了对方要求。这让肃顺恼羞成怒,很快便在一次公务会议上假借事由,当面训斥荣禄,并扬言要对其重重惩治。当时荣禄还是个正义感很强的青年,既然你肃顺容不下我,那索性不伺候你了。荣禄立即交上辞呈,闲居避祸。
当然重出江湖的陈孚恩,为保住权力,除了善于投肃顺所好外,还有意磨掉了自身棱角,将迎合趋避、揣摩圆滑之术练就得炉火纯青。咸丰九年,同为肃顺心腹的郭嵩焘奉命到山东查办海口税务,延聘当地贤能士绅经理厘局。孰料僧格林沁与之为难,奏言士绅滋事,朝廷果然下旨逮捕参与此事人员。郭颇为愤慨,于是回京向陈求助,希望其主持公道、仗义执言。陈立即表示不愿替其出头。郭自然气不过,追问:“然则置诸绅不顾乎?”陈冷冷答道:既然朝廷已有成命,殊难收回,何必为了几个士绅与同僚伤了和气。说白了,你好我好大家好,才能保住头顶乌纱帽。
坐稳了官位,昔日的清廉楷模、先锋也逐渐走上了敛财之途。除去做官,陈平日对名人墨宝兴趣甚浓,但历代大家书画往往价钱皆不菲,即使官居一品,单靠朝廷俸禄也是囊中羞涩、望洋兴叹。然而陈却藏有不少精品,时常邀人来家中赏玩。如一次郭嵩焘赴陈处,“观恩荫堂所藏书画扇面各十,石庵相国书行楷各种,瑛梦禅宝绘山水竹石,各极其妙”。能将此等佳作据为己有,若不是以平日里索贿所得购置或径直收取雅贿,实在不知他尚有何种办法。
“带病”继续活跃在一线,陈难免会遭遇尴尬的“乌龙事件”。咸丰八年,陈协助肃顺审理戊午顺天科场案。调查案件过程中,陈发现自己的儿子陈景彦也参与索贿,牵涉其间。陈立马给皇上写信表明立场,要求严肃处理逆子,并自请回避,不参与整个案件的议处。此时的咸丰凡事都听肃顺的,自然没按陈的意见办,而是曲加回护,对陈的失察责任,仅象征性地予以行政降一级处分,但允许用以往功绩抵销。这真称得上是轻描淡写了。
对陈氏依附肃顺肆意妄为之情形,郭嵩焘有着清醒的认识。他曾致信陈孚恩,委婉规劝,但对于嗜权如命的陈氏而言,郭的奉劝他哪里听得进去?
只是陈孚恩万万没想到,自己所依托的第二座靠山,倒得如此之快!
人去事未了
1856年,第二次鸦片战争爆发,4年后,英法联军攻入北京,咸丰逃往热河,病笃将死。以肃顺为首的“八人帮”火速召陈孚恩赶往热河行宫,想必是有要事相商。而当时京师满汉诸多大臣,只有陈一人先赴行在,由此可见肃顺对其之倚重。
不过昨日之信任,却成为今日之罪证。两宫太后与庆亲王发动辛酉,一举打倒了“八人帮”,肃顺倒台,陈孚恩也难逃此劫。两宫及恭王给其定下了四大罪状:其一,陈是肃党骨干成员。“大行龙驭上宾,满汉大臣中,惟令陈孚恩一人先赴行在,是该尚书为载垣等之心腹。即此可见。”其二,陈专事谄媚,行径卑劣。其三,陈曾参与肃顺的阴谋。在查处肃顺家产过程中,搜出多封“陈孚恩亲笔书函”,可见“其与肃顺交往密切,已属确有证据。若不从严惩办,何以示儆将来”。其四,陈还是位假道德典型。之前道光赐给他的“清正良臣”匾额,必须“著即行恭缴”,以儆效尤。
既然陈孚恩作为一品大员,“声名如此狼藉,品行如此卑污”,等待他的结局自然便是“将该革员寓所赀财严密查抄”“革职永不叙用”和“从重发往新疆效力赎罪”。即使后来陈在新疆不遗余力地协助伊犁将军筹饷练兵,甚至为国捐躯,也无法换来慈禧等在位者对他的原谅与怜悯。
《荀子·大略》篇中有言:“口言善,身行恶,国妖也。”无论两宫,还是恭王,心里都清楚得如同明镜一般,“官益久,则气愈偷;望愈崇,则谄愈固”,像陈孚恩这样两面骑墙、表里不一之肃党余孽,是万万不能为其翻案的。不妨再看看《清史稿》对陈氏的盖棺定论:
如陈孚恩者,鄙夫患失,反覆靡常,沦绝域而不返,宜哉!
人虽死,但事未了,陈孚恩作为反面典型,将会一直出现在慈禧与恭王执政时期清廷官方打虎的话语体系之中。个中缘由,你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