祥林嫂是"反抗"还是"顺从"-再探《祝福》的主旨

2019-11-27 06:03:33

作者:李彬
  
  祥林嫂的悲剧故事引发了读者的诸多思考,论者往往认为以鲁四老爷为代表的封建势力逼死了祥林嫂,祥林嫂面对各种封建压迫,进行了坚决的反抗,“她的反抗是孤独的,是不可能有结果的,作者寄予了极大的同情”①,著名电影艺术家夏衍在他改编的电影《祝福》中添加了祥林嫂捐门槛后仍不能参加祭祀,于是怒砍土地庙门槛的情节,以此表明祥林嫂是一个“反抗性颇为鲜明的人物”。法国著名文艺理论家丹纳在他的《艺术哲学》中指出:“要了解一件艺术品,一个艺术家,一群艺术家,必须正确的设想他们所属的时代精神和风俗概况。这是艺术品最后的解释,也是决定一切的基本原因。”②祥林嫂到底是反抗还是顺从?我们不妨从“时代精神和风俗概况”角度,探寻祥林嫂的“反抗”表象下的“顺从”本质,追寻《祝福》深刻而独特的主旨。
  
  一、出逃与抗婚:追求“贞洁”的“时代精神”
  
  在鲁四老爷看来,寡妇祥林嫂是一个“不祥”之人,四婶之所以能够留下祥林嫂来“试工”,不仅在于祥林嫂“手脚都壮大”,更因为“又只是顺着眼,不开一句口,很像一个安分耐劳的人”。祥林嫂再到鲁镇时,“顺着眼,眼角上带些泪痕”,作者再次强调“顺着眼”,这绝非偶然。两次“顺着眼”描写,突出她的“安分”,符合那个时代对下层妇女逆来顺受的规范要求,这也是鲁四老爷默许四婶留下她的深层原因。祥林嫂初到鲁家做工“食物不论,力气是不惜”,并“满足”“有了笑影”,她要用身体的劳累换得精神上的安宁,其实质是保全名节。
  
  从1920年《新青年》第七卷第三期上发表的周建人先生《绍兴的结婚风俗》一文可以得知:抢亲的风俗,在绍兴很盛,多在贫苦人家。寡妇的身体,极不自由,男子死后,公姑叔伯,甚至于毫不相干的人,都有管的权柄,甚至也有卖的权利,而娘家亦没有争执,因此寡妇就成了最为不幸的弱者。在鲁迅的笔下,这些弱者就是《风波》中被七斤嫂辱骂“谁要你来多嘴!你这偷汉的小寡妇!”③八一嫂,是《明天》里凄苦无助、饱受凌辱的寡妇单四嫂子。“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处在像染缸一样的文化习俗中,众人的心灵不自觉地受到礼教的熏染,众生都要遵循“女子从一而终”“饿死事小,失节事大”等礼教信条。“可是祥林嫂真出格,听说那时实在闹得利害,大家还都说大约因为在念书人家做过事,所以与众不同呢”,由此可见,祥林嫂这么激烈地反抗再婚,不是贺老六的问题,也非留恋自由的生活,更不是抗议夫家卖掉她,只是为了“守节”。“总而言之:女子死了丈夫,便守着,或者死掉;遇了,便死掉;将这类人物,称赞一通,世道人心便好,中国便得救了……此后皇帝换过了几家,守节思想倒反发达。皇帝愈要臣子尽忠,男人便愈要女人守节。”④祥林嫂为保卫“贞节”所进行的看似强烈的反抗,其思想的凭借,仍然是封建礼教,实质是苦苦挣扎的“顺从”。抗婚成功,她就成为封建文化所标榜的“贞妇”“烈女”。“时代精神”对其毒害之深,可见一斑。
  
  二、捐门槛:为违背“风俗概况”而赎罪
  
  再进鲁家,祥林嫂自我感到没有参与祭祀的资格“讪讪的缩了手”,捐了门槛后“神气很舒畅,眼光也分外有神”“坦然的去拿酒杯和筷子”。由“讪讪”到“坦然”,我们窥探出祥林嫂内心对礼教的认同:再嫁是不节的,无权参与祭祀;捐了门槛就是赎了罪,从此可以摆脱歧视、厄运,换来了有尊严的生活。礼教观念已经融入到她的血液中去了,已经成了她生活的信条。当祥林嫂第一次到鲁四老爷家做工时,因鲁四老爷同意她准备福礼,而“渐渐地有了笑影,脸上也白胖了”。她因自己的劳动得到了认可,觉得自己还有生存的空间,所以感到满足。当她再到鲁镇做工时,鲁家因她改嫁,并再次守寡,便鄙视她,不再让她插手福礼的事,尽管后来祥林嫂倾其所有到土地庙捐了门槛,仍然没有得到他们的认可。她不仅没有了身份和地位,更没有了尊严,对于深受“风俗概况”影响的她来说,是生命不能承受之轻。由此不难理解三次失去亲人的打击以及身体的折磨都没有压垮祥林嫂,而不让她参与祝福,她就“脸色同时变作灰黑”“不但眼睛窈陷下去,连精神也更不济了”。
  
  鲁迅在《灯下漫笔》中深刻指出,中国人在历史上从来只有两种命运:一是想做奴隶而不得,二是暂时做稳了奴隶。祥林嫂的一生,便始终在这两者之间浮沉,她一直在追求“做稳”礼教的奴隶。但事与愿违,封建宗法制度的夫权不许祥林嫂改嫁;族权否定了夫权,卖掉了祥林嫂;神权又否定了族权,认为她“不贞”,捐了门槛也没有获得参与“祝福”的权利。这一重又一重相互排斥的怪诞理论,轮番对一个贫苦妇人滥施淫威,祥林嫂虽然处处表现出顺从的态度,但还是被剥夺了做人的基本权利,死后还要荒谬地丧失做一个平安鬼的希望。
  
  三、顺从:符合“时代精神和风俗概况”的必然选择
  
  小说中前有撞香案后有捐门槛,这两处细节密切关联,捐门槛是为了完成撞香案未能完成的任务:殉节不成,所以赎罪。鲁迅先生塑造祥林嫂绝非要使其成为反封建人物,相反,是要写出她既受吃人礼教和神权的,偏又麻木地顺从而未能摆脱悲剧命运。对鲁镇来说,她驯服、勤劳、能干,无须以孔孟之道教化就甘于其奴隶地位,不存在颠覆的问题;对于封建族权而言,她尽管有逃婚的举动,但其意图只是为了守节,遵从正统的贞洁观念,而且最终还是屈从族权的淫威,也不可能对它构成现实的威胁;而对于夫权,她的再醮不但未受到贺老六的责难,反倒因此“交了好运”。作为旧中国农村妇女的典型,她虽然处处极力顺从,无所反抗,无力反抗,但仍不能掌握自己的命运,反而被鄙视,被愚弄,被践踏,而最终成为“弃在尘芥堆中的,看得厌倦了的陈旧的玩物”。可以说,作为封建宗法制度的牺牲品,“祥林嫂是非死不可的”⑤。
  
  许寿裳先生说:“人世的惨事,不惨在狼吃阿毛,而惨在礼教吃祥林嫂。”⑥在鲁迅看来,人的生命的无端丧失是最大的悲剧,如《狂人日记》中的小妹,《药》中的华小栓,还有《明天》中的宝儿。通过《祝福》,鲁迅要让读者认识到旧道德的虚伪、冷酷和陈腐,要唤醒被禁锢在封建传统思想和传统道德的铁屋子中的快要被闷死而又“几乎无事”的人们,他以一个伟大文学家的艺术敏感力和一个思想家的敏锐洞察力发现了平常中的不平常。鲁迅先生曾痛斥国人的麻木:“但实际上,中国人向来就没有争到过‘人’的价格,至多不过是奴隶,到现在还如此,然而下于奴隶的时候,却是数见不鲜的。”⑦在封建文化的浸淫下,所有的人都难以脱离这个“染缸”而自我清白,立身、行事、说话都不自觉地带有“时代精神和风俗概况”的印记。
  
  透过祥林嫂“反抗”的表象读《祝福》,我们会发现别样的深意,祥林嫂从来就没有真正地反抗过,祥林嫂的“反抗”本质上是一种“顺从”:祥林嫂从自愿顺从儒家礼教而守节,到被迫顺从族权而改嫁,再到自愿顺从而捐门槛,最终却被吞噬。《祝福》旨在通过祥林嫂不断“顺从”的故事,揭露儒、道、佛、巫鬼文化主宰下的残酷、虚伪的“时代精神和风俗概况”是导致祥林嫂悲剧的罪恶之源,并以此抵达对封建文化“原罪”的犀利批判与彻底否定。
  
  注释:
  
  ①普通高中课程标准实验教科书《语文》(必修二)教学参考书,凤凰出版传媒集团2008年版,第153页。
  
  ②丹纳(法)《艺术哲学》,傅雷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63年版,第10—11页。
  
  ③鲁迅《风波》,见《鲁迅作品精选》,长江文艺出版社2008年版,第31页。
  
  ④鲁迅《我之节烈观》,见《鲁迅杂文全集》,河南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39页。
  
  ⑤丁玲《五四杂谈》,张炯编《丁玲全集》(第7卷),河北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第67页。
  
  ⑥许寿裳《我所认识的鲁迅》,人民文学出版社1952年版,第75页。
  
  ⑦鲁迅《灯下漫笔》,见《鲁迅杂文全集》,河南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67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