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忧到乐的四重吟唱

2019-10-01 08:11:19

杨世源
  
  教了两遍《短歌行》一直有一个问题很困惑:找不到明晰连贯的抒情线索。查阅古人的诗评,清人吴淇如是说:“盖一厢口中饮酒,一厢耳中听歌,凭空作想,想出这曲曲折折,絮絮叨叨,若连贯,若不连贯,纯是一片怜才意思。”在他看来,因为是即兴口占,没有反复推敲,结构自然就比较松散。可文学史上,大浪淘沙,绝没有因体谅作诗著文的特殊条件而将艺术性不高的作品奉为经典的先例,这种说法显然站不住脚。最近读了陈日亮2010年12月发表在《语文教学通讯》上的文章《〈短歌行〉诗绪的飘忽和连缀》颇有同感,可他通过词语的勾连照应解析该诗,实在有些繁琐芜杂,因此我深入研读,从诗歌重章叠唱的角度解析该诗,以就教同仁。
  
  据《宋书·乐志》说,《短歌行》是“汉旧歌”,属相和歌平调曲。应该说这首诗是依照音乐曲调“填写”的歌词,而歌词一般都有重章复唱现象,几处意脉中断的地方或许就是重章的分节处。再说《短歌行》古辞已经亡佚,但“长歌”“短歌”与歌曲长短有关似有确论,若根据感情起伏、内容变化规律将全诗分成四章,每章八句也算是较短的章节。这样就可以根据由“忧”到“乐”的情感变化将每章的内容作如下概括:
  
  第一章(1—8句)忧以人生短暂,乐以酒可解忧。
  
  第二章(9—16句)忧以思慕贤才,乐以款待贤人。
  
  第三章(17—24句)忧以人才难得,乐以贤者来访。
  
  第四章(25—32句)忧以明主难择,乐以天下归心。
  
  每个层次的结构都是对称的。以第一层为例。前四句由酒宴上的痛饮放歌起兴,引发对人生短暂的思考。当时的曹操北征乌桓获胜,又攻破了荆州,占领了江陵,尔后亲率大军直扑孙刘联军,在他看来攻破东吴已是胜券在握,因此踌躇满志的他几杯酒下肚,必然豪兴大发,要为完成统一大业谋划一番。而最让曹操忧心的是自己已是“烈士暮年”,恐怕时不我待,功业难就,因此对天发问:“人生几何?”表面上看好像在问询寿命的短长,实则在抒发天年太短的忧愤不平。似乎在说:眼看统一大业就要完成,老天为什么不给我充裕的时日啊?紧接着夸张地将“一生”比作“朝露”,言其短暂,又用“去日苦多”递进一层,说更让人烦忧的是如“朝露”般短暂的人生“去”多“留”少,怎能不让立志有为的作者悲苦心焦呢?本来借美酒助兴,会使作者豪情满怀,慷慨激昂,怎奈“去日苦多”的忧思总难释怀,这就把英雄的痛苦放大到了极致。天无绝人之路,忧极必会折返。“何以解忧?”的设问又将诗人的思绪带回酒宴,“唯有杜康”似有埋怨,更是庆幸。虽说“借酒浇愁愁更愁”,可“酒中忘思虑,绝是非,不知寒暑利欲,此便是德”(《评注昭明文选》),在痛苦忧惧的时候,酒还是能够缓释减轻种种不快的。“杜康”指代的酒,成了作者暂时摆脱“忧思”,回到以激励将士为主题的酒宴上的唯一媒介,因此值得欣慰,也应该合时宜地为了不败坏大家的兴致而高兴起来,至此诗歌完成了第一个由“忧”到“乐”的转变,构成了一个圆合完满的诗章。
  
  第二诗章借《诗经·郑风·子衿》中的成句起兴,在形式上也具有“重章”的特点。只是借用的诗句“兴”中有“比”,将已入老境的作者对贤才的渴求比作是花季少女对学宫情郎刻骨铭心的相思,这个比喻不仅写出了思慕之情的真挚炽烈,还通过隐含的句子“纵我不往,子宁不来”表达由爱生怨,含嗔带怪的幽愁忧思。“但为君故,沉吟至今”两句着力塑造了求贤若渴,沉思默想,深情呼唤的自我形象,更加突出了心中的思贤之忧。后四句引用《诗经·小雅·鹿鸣》中的成句,用鹿呼朋引伴地聚食郊野的艾蒿比喻贤才们相互邀约前来应聘的盛况,开始转忧为乐。然后转换角度从自己这边写接待的盛情排场,有力地渲染了得到贤才的快乐自得,完成了由“忧”到“乐”的第二次跨越。
  
  第三诗章由眼前景象起兴,将能给国家带来希望和光明的明星比作光亮明澈的月亮。“何时可掇?”的苦恼首先基于对人才的仰视和膜拜,高悬碧空的明月岂是一般人可以得到的?其次是在突出得到贤才之难,几可和登天揽月相比。从古到今,只有风神潇洒的李白“俱怀逸兴壮思飞,欲上九天揽明月”,也只有雄才大略的“可上九天揽月,可下五洋捉鳖”。既然有如此难度,“忧从中来”就是自然而然的了,而且延伸放大,让人无力招架。“忧”到极处也是大喜过望的突转,那么多的贤才,枉驾屈尊,风尘仆仆,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那种众星捧月般的趋奔,那种飞蛾追光般的虔诚,是不是已经暗度陈仓,喧宾夺主,把聚光灯投向了作者了呢?宴会上欢饮畅谈的中心话题也是“心念旧恩”。谁感念谁的恩德呢?似乎可以有两解:主人感激客人的眷顾之恩,客人感念主人的知遇之德。哪一种解释更合理?根据描写重心的转移,应该是后者。此时的作者是不是已经由眼前战船上激励鼓劲的宴会想到将来朝堂上论功行赏的场面而志得意满了呢?既如此,怎一个“乐”字了得!
  
  第四诗章也从眼前的明月起兴,将贤才的择主而事比作乌鹊的择枝而栖。不同的是这一章将“忧”的主体换成了贤才。贤才和圣主的选择是双向的,一方面圣主要靠贤才经营谋划,才能开创基业;另一方面贤才需要圣主恩宠提携,才有用武之地。所以这样转换角度,也在提醒那些狂傲不羁的贤才,抓住机遇,尽快下注。当时三国鼎立的局面基本形成,在一统河山的角逐中,最终谁是赢家,实在不好判断,所以天下的贤才都举棋不定,不知该把自己这颗棋子下在哪里。“绕树三匝”是一个权衡比较,痛苦抉择的过程,其间的观望、犹豫、试探……对谁都是一种痛苦的熬煎,这是“忧”的体现。接下来连用两个典故,打出“招贤纳士,礼待贤才”的招牌,忙不迭地地延揽人才。“山不厌高,海不厌深”是由《管子·形解》中的句子化用而来,原文是:“海不辞水,故能成其大;山不辞土,故能成其高;明主不厌人,故能成其众……”前面是比兴铺垫的句子,后面才是表现意旨的主体,这种藏头露尾的化用,欲盖弥彰地显露了作者想做“明主”的野心。“周公”则是“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曹操在当时的形势下给自己的公开定位,或许做一个周公式的贤相,还是做一个四海仰慕的明主是曹操一直不好最终决断的难题。无论是什么吧,自己都是权利的中心,天下英才归附的对象,作者做着这样的美梦,怎能不欢乐开怀,心花怒放呢?
  
  这重复吟唱的四个章节都由“忧”起,至“乐”终,但我不同意林庚先生认为“它(指《短歌行》)代表着人生的两面”的观点,诗歌的主调应该是“忧”,是忧己忧人、忧家忧国的满腔忧思。一个有着雄才大略的家不会因一些悬想的“乐”而忘乎所以,所以写“乐”是为了反衬“忧”,是为了写出更加深广的忧思。作为重章处理的四个部分,“忧”和“乐”的感情也不是简单的重复,而是层层递进,延展深化,意蕴越来越丰富。从“忧”的角度来看,诗歌采用了“冰山艺术”,显露在外的是人生短暂之忧、渴求贤才之忧、贤才难得之忧、明主难择之忧,其实忧思的总根源只有一个,那就是“功业未成”。正是因为“功业未成”所以才怨悔“去日苦多”;正是因为人生有限,才想到集聚天下贤才,在有生之年多有作为;正是因为对人才的思慕心切,才感到得到人才的艰难;正是因为贤才们优柔寡断,才换位思考,催促他们当机立断,归依自己。从“乐”的角度考量,则更多的是自我宽慰和乐观的期许,以酒解忧,本来就显得有些勉强;贤才结伴赴宴的情境,也完全是一厢情愿;宴会上的感恩,已经将主体转移到自己这一边;礼待贤才的情境中,自己俨然已成为一个网罗天下贤才的能臣贤相。可见“乐”大多是想当然的,而心中的“忧”才是实实在在的。
  
  重章复唱是歌词最常见的结构方式,作为“相和歌”的《短歌行》恐怕也不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