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标傲世偕谁隐——论曹雪芹的文人情结与林黛玉的性格、命运

2019-11-09 14:11:08

孤标傲世偕谁隐——论曹雪芹的文人情结与林黛玉的性格、命运李 晓 洁中国文人虽有济世救民的宏愿,在现实社会却常常难以施展。现实生活的遭遇与心理期待之间的矛盾冲突,导致了中国文人心理的严重失衡,因而产生了浓厚的失意情绪——怀才不遇。这种情绪经历史的积淀,淤化成为一种“文人情结”。《红楼梦》开篇的石头偈“无才可去补苍天,枉入红尘若许年”1就流露出被社会抛弃的失意情绪。失意情绪导致中国文人愤世嫉俗,形成孤傲、清高的性格。从屈原、贾谊、陶渊明,一直到曹雪芹,“文人情结”是中国文人集体无意识的积淀。所谓“情结”已经不再仅指弗洛伊德的“恋母情结”之类的专有名词了,而是泛指一个人在心灵深处对某种东西的迷醉或依赖。正如卡尔文·s·霍尔说的那样“正是由于荣格,‘情结’一词才变成了我们日常生活用语的一个组成部分,……当我们说一个人有某种情结时,我们的意思是说他的心灵为某种东西强烈占据了,以至于他几乎不能去思考其他的任何事情。”2情结来源于集体无意识。荣格认为文艺作品是一个“自主情结”,是创作过程并不完全受作者自觉意识的控制,而常常受到一种沉淀在作者无意识深处的集体心理经验的影响。这种集体心理经验就是“集体无意识”。集体无意识是“并非由个人获得而由遗传所保留下来的普遍性精神机能,即由遗传的脑结构所产生的内容。这些就是各种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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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般的联想——那些不用历史的传说或迁移就能够在每一个时代和地方重新发生的动机和意象”3。而曹雪芹就是集体无意识的代言人。失意的文人情结充斥着作者的心灵,使他沉溺其中不能自拔,于是他笔下的人物常常是这种情结的无意识流露。贾宝玉已被公认为作者的化身。而作品中宝黛二人同气相求,互为知己,因而黛玉的形象包含着作者的审美追求和价值取向,是作者理想精神的化身。《红楼梦》中唯一一首以作者身分写的诗:“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4这与林黛玉的《咏菊》诗:“满纸自怜题素怨,片言谁解诉秋心”5同声相应。作者借黛玉形象抒发出自己难排的幽怨。曹雪芹集中国文人高洁的品格、淡雅的情趣于黛玉一身。林黛玉的家庭“虽系钟鼎之家,却亦是书香之族”,父亲林如海“乃是前科的探花”。与世袭官爵、声势显赫的贾府相比,体现出中国文人的价值取向,金钱、权势如粪土,书香门第方不辱没林黛玉。黛玉的父亲因无子又将她从小充男儿养,不重女工而教读书。因此大家闺秀林黛玉身上极少脂粉气,反倒书卷气十足。刘姥姥游大观园时,就将潇湘馆当成了“哥儿的书房”。《金陵十二钗正册》判词“可叹停机德,堪怜咏絮才”6,突出宝钗的是世俗之德,而黛玉是不世之才。然而“古来圣贤皆寂寞”7,怀才不遇是中国文人共同的命运。“玉带林中挂”,玉带本该处庙堂,却被遗弃在林中。林黛玉的名字充满了象征意蕴。“林”在中国文学中早已定型为隐者的意象,唐代诗僧灵彻有诗《东林寺酬韦丹刺史》“相逢尽道休官好,林下何曾见一人”。“林”多指隐士隐居之处。而“世外仙姝寂寞林”正暗喻林黛玉是超凡脱俗的世外隐者,寂寞无人赏识的“珠玉”。“玉”既指人的才华,又喻人的品格。《韩非子·和氏》载,楚人卞和献璞玉而无人识,哭于荆山之下云:“吾非悲刖也,悲夫宝玉而题之以石,贞士而名之以诳。”屈原《楚辞·九章·怀沙》:“怀瑾握瑜兮,穷不知所示。”8“黛”本指女子画眉的颜料,突出了黛玉的女性特点。然而当宝玉赠833红楼梦学刊·一九九九年第二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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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字“颦颦”时,方见出“黛”字之深意。“眉”是黛玉面目的特写,“似蹙非蹙烟眉”写足了多愁善感的才女神韵。“颦颦”是把心底的幽怨书写在眉间。黛玉的住处是“千百竿翠竹遮映”,贾政曾对景叹道:“若能月夜坐此窗下读书,不枉虚生一世”。宝玉为此题联是:“宝鼎茶闲烟尚绿,幽窗棋罢指犹凉”。9充满了文人雅趣。竹是隐者的象征,魏晋间有竹林七贤。竹代表高雅,苏轼有诗:“可使食无肉,不可居无竹。无肉令人瘦,无竹令人俗。”10竹又代表文人的品格和气节。清代郑板桥《题墨竹图》诗:“咬定青山不放松,立根原在破岩中。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黛玉的住处命名为潇湘馆,湘妃竹泪痕斑驳,又代表着凄苦,象征着失意的命运。作者将富有文人品格、情趣的美好意象都给了黛玉。菊花诗黛玉夺魁,是因为她与菊、与陶渊明精神品格相通——“孤标傲世”。黛玉自掣花签是芙蓉,宝玉又作《芙蓉女儿诔》。芙蓉即莲花,出淤泥而不染,代表高洁。屈原《离骚》有诗句:“制芰荷以为衣兮,集芙蓉以为裳。”《芙蓉诔》本为悼晴雯,而晴雯是黛玉的影子。脂评说,诔文“明是为阿颦作谶!”“知虽诔晴雯,实乃诔黛玉也”11诔文赞“其为质则金玉不足喻其贵,其为性则冰雪不足喻其洁”,“孰料鸠鸩恶其高,鹰鸷翻遭薼袸;裛妒其臭,兰竟被芟!”“高标见嫉,闺帏恨比长沙;直烈遭危,巾帼惨于羽野。”12化《离骚》诗句,用贾谊典故赞扬其高洁的品格,屈原、贾谊是中国文人怀才不遇的典型代表。小说描写诔读毕,却见“个人影从芙蓉花中走出来”,恰是黛玉,当宝玉将诗句改为“茜纱窗下,我本无缘;黄土垄中,卿何薄命”,“黛玉听了,忡然变色,心中虽有无限的狐疑乱拟,外面却不肯露出。”都暗示实诔黛玉。宝玉借诔文赞黛玉的高洁,是作者对文人精神品格的认同,也是其个人精神品格的流露。黛玉在贾府众人眼中却是性酸刻薄,“孤高自许,目无下尘”。孤傲是中国文人的共性,是失意情结的病态流露,也是对不平社会的无奈反抗。屈原披发行吟江畔,阮籍“白眼”向人,都是郁愤难排933孤标傲世偕谁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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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表现出的异乎常人的孤傲、怪僻。曹雪芹的朋友也将他比作阮籍“步兵白眼向人斜”13。而在《红楼梦》中,这种集体无意识的失意情结早已先天郁结在黛玉的五内。所以曹雪芹对黛玉的性格是抱着理解、同情,甚至是欣赏的态度。他写周瑞家的送宫花、晴雯没有开门而引起黛玉的猜疑,都是为了突出黛玉寄人篱下的境遇,恶劣的环境、人格的自尊造就了她的敏感、多疑的个性。为宝玉的玉、宝钗的金锁、湘云的麒麟黛玉常常含酸赌气,更是为了突出黛玉内心的不甘。黛玉从不慕富贵,不谈“仕途经济”,她靠内在的品格、才华赢得爱情,使宝玉引以为知己。而玉、金钗、麒麟全系身外之物,代表着金钱、富贵。他们靠钱权等身外之物换得婚姻是黛玉不服也不甘的。含酸赌气是她为爱情奋斗的执着方式,是对自己品格才华不被家长们认可的一种大胆的挑战。宝钗靠迎合贾母、王夫人得到婚姻,这是黛玉不肯也不屑的。王昆仑说:“宝钗在做人,黛玉在做诗;宝钗在解决婚姻,黛玉在进行恋爱;宝钗把握着现实,黛玉沉酣于意境;宝钗有计划地适应社会法则,黛玉自然地表现自己的灵性;宝钗代表当时一般家庭妇女的理智,黛玉代表当时闺阁中知识分子的感情。于是那现实容纳了迎合时代的宝钗,而扼杀了违反现实的黛玉。黛玉的悲剧就是由于这样的性格与时代之矛盾而造成的。”14然而黛玉的悲剧不仅仅是爱情悲剧,以夫妻或男女爱情关系比拟君臣等其他社会关系,是从《楚辞》就开始出现并在其后得到发展的一种传统表现手法。唐代朱庆馀《闺意献张水部》诗:“洞房昨夜停红烛,待晓堂前拜舅姑。妆罢低声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以新妇自比,以新郎比张籍,以公婆比主考,表达了应试者面临关系自己前途的考试时所特有的不安和期待。黛玉的精神品格得不到贾府家长们赏识,不是家长们心中的合适人选;而与其精神品格一致的中国文人也难以得到君主和上司的赏识,同样也是仕途的失意者。因此黛玉的爱情悲剧就是中国文人仕途悲剧的象征。黛玉与中国文人一样充满施展自己才华的欲望。一贯对俗事043红楼梦学刊·一九九九年第二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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恹恹的黛玉,教香菱写诗却耐心、细致、诲人不倦。素爱幽静,却热心于结社吟诗;不逐名利,却与湘云、宝琴争联即景诗,当仁不让;体弱多病却在众人都睡后,仍深夜与湘云在凹晶馆联句。而贾府决少给她展露才华的机会。元春省亲她本“安心今夜大展奇才,将众人压倒,不想贾妃只命一匾一咏,倒不好违谕多作,只胡乱作一首五言律应景罢了”。15后又暗助宝玉,替他作一首《杏帘在望》,竟被元春指为前三首之冠。黛玉品格才华,在贾府除宝玉外无人看重。黛玉自傲的是冰清玉洁的品格、超凡盖世的才华;贾府重视的是随分从时的机警、温厚贤淑的妇德。黛玉初入贾府,才德的矛盾就已暗暗张开。在谈到读书时,贾母就说:“读的是什么书,不过是认得两个字,不是睁眼的瞎子罢了!”16对宝玉的婚姻,贾母的标准是“模样性格儿难得好的”17,并多次夸奖宝钗的品格。贾母是贾府的太上家长,也是封建统治者的化身,她的标准也是社会择人的标准。贾母爱黛玉是因疼爱女儿而爱屋及乌,真正赏识的是宝钗似的贤淑妇德。黛玉凄苦的是精神上受到的冷落,是无人赏识的寂寞。因此身在繁华的荣国府,黛玉感受到的却是“醒时幽怨同谁诉,衰草寒烟无限情”18。大观园中宝玉是她唯一的知己。黛玉难圆婚姻梦,只能还泪酬知己。“士为知己者死”,怀才不遇的文人渴望知己,诸葛亮为报刘备三顾茅庐的知遇之恩,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是中国文人向往的境界。木石前盟,还泪酬灌溉之德,是用男女恋爱关系表现对君臣知遇的渴望。贾府是现实社会的缩影,林黛玉的性格命运是中国文人共同的性格命运。黛玉的悲剧表明,中国文人的审美追求和价值取向与现实社会格格不入,完全是两套语码体系,理想的精神品格与庸俗的现实社会构成一种失语状态。这种不可调和的矛盾是中国文人悲惨境遇的根源,也是宝黛爱情悲剧的根源。黛玉的性格是中国文人精神品格长期积淀的反映,黛玉的命运又是这种性格导致的必然结局。曹雪芹是借黛玉的形象抒发郁结在自己胸中的不平之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