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上世纪三四十年代的旧事了。
由于日子一天天难过,不得不把物品送往典当铺、靠一点“当金”勉强度日的人越来越多,嗅觉灵敏的商人们很快便嗅出了其中的“商机”:花几个钱,将那些当票收买过来,让此票与物主永远脱离关系,再转手出卖,不就可以大赚一笔了么!于是,一些商家——上有堂堂首饰店、金器铺,下至旧货店、纸烟摊等,甚至连普通住家也纷纷挂出“代客赎当”的招牌,据记者调查统计:整个上海滩,如雨后春笋般冒出的这类“商行”,竟达5800多家!这一行业迅速走红,究其原因,是将物品送往当铺,是当不到多少钱的,名义上“值十当五”,即价值百元的物品可以当50元,实际上往往只能到手三四十元,甚至还要低些;而一旦过了期限又无力赎回,原物就归商家所有了。在这种情况下,不少人自知无力赎回原物,情愿出卖当票以减少损失;另外一些人则手头不宽,从“代客赎当”者手中买得当票后,再从当铺赎出物品,虽然旧了些,却比新货便宜得多,何乐而不为呢?
1947年的上海街市。
有位记者先生,受朋友之托,要买一只手表,于是,便从某“代客赎当”处买了一张他们收下的当票,票面上写的是只“双骑马十五钻长方形手表”,当价12块大洋,当票要售10块大洋。经过讨价还价,当票降为8块成交。记者心中暗想,以20块钱买一只价值五六十块钱的手表,还是挺合算的,交款后便拿着当票,兴冲冲地去找票面上标明的那家典当行。
费了好一番周折,终于在一个偏僻的弄堂里找到了那家当铺:弄堂口睡满了乞丐,弄堂里的水泥路面也损坏了不少,所谓“当铺”也是由住家改成,只在紧闭的门上漆了一个黑色的“當”字。叩开大门,里面出来一个四十来岁的伙计,大概他正在打瞌睡,伸了一个懒腰后,又费力地瞪起那双睁不开的睡眼,冷冷地问:“什么事?”
“赎当啊。”记者坦然回答后,不由暗暗慨叹:从你这副神情,也可以推想到,当初物主于困窘中拿着物件来求当的时候,你的脸色还不知要难看到什么样子呢。咳,穷人做不得啊!接着,记者前脚跨进大门,伙计随即“砰”的一声,将门关上了。屋内高高的柜台里面,只有一个十来岁的小学徒。于是记者又想:唔,看这架势,你这个所谓的“伙计”,或许就是这儿的“老板”吧?那伙计(或老板)自然不去理会顾客在想什么,他从柜台下面的一个大洞里钻进去,抹了几下眼睛,将记者送上去的当票看了一会儿,然后又将算盘滴滴答答地拨了好一阵,才抬起头来说:“利息3块钱,存寄费1块钱……”
记者无论如何也没想到,物主拿了对方12块当金,过了5个月,竟然要付3块钱利息加1块钱存寄费。然而,既已到了这个地步,只得一并捧上16块大洋,交给那个伙计。伙计又朝他脸上望了好一阵,才转身往里门走去,足足过了一刻钟,才拿着一个小白纸包,出来交给记者。记者打开一看,那的确是只长方形的手表,只不过,表壳的四周已经生了不少黄锈,表面的玻璃还有条裂纹,表带也旧得几乎快要折断了……总之,看到这只手表,立刻就会想到弄堂口的破损路面,与想象中的漂亮手表相差太远了!记者与伙计交涉,说是我花了这么多钱,手表何至于坏到这种地步?伙计立刻板着脸叱道:“胡说!典当铺里哪有弄错物品的事情?你自己不好好保管,怎能赖别人?”
既然钱与当票已经送过去了,那还有什么好说的?记者只得自认晦气,一个转念,又默默安慰自己:表壳和玻璃不好,只要内部机件好,也是一样的嘛,顿时,心里又浮起新的希望,但把表拿到耳边一听:咦,一点声息也没有!心中一慌,把拨发条的小螺丝转了几下,仍然没有;再转几下,还是一样。
那个伙计却早已不耐烦了,直着嗓子叫唤:“去罢!还呆在那儿干啥?”
记者无奈,回身走出门来,站在高低不平的路面上,怀着一线希望,打开后面的表壳,糟糕的是,一个不小心,这小玩艺儿一打滑,立刻将里面藏着的零乱的小螺丝、小轮齿、小铜块等,倒翻了一地,只有那断了的发条,像小蛇一样拖在外面,一端还钉在轮齿上,不住地摇晃、抖动。那许多小零件都嵌进裂坏的路缝里,再难收拾起来;倒是路边许多赌画片的小孩子,见此情状,一窝蜂地涌过来,趴在地上抢着捡拾。于是,记者花了24块钱刚买来的东西,就算是送给孩子们作赌胜负的筹码了。
倒霉的记者站在路边轻声叹息:希望完了,理想中漂亮的“双骑马十五钻长方形手表”,只剩下一个生满了黄锈的躯壳——朋友的事情没办成,还损失了不少钱……
后来,记者终于了解到:这些出卖当票的“商行”,往往和典当铺串通起来,专门拿坏了的东西、破了的衣服来坑人、骗人;更有甚者,还印了许多假当票,到各处出卖。至于上当受骗者有多少,那真是难以统计了!
这个故事出自徐迟等人所著的《上海众生相》,此书民国三十一年(1942年)在上海出版。彼时彼刻,处于沦陷区的上海普罗大众,除了受日寇、的、欺凌外,还要时时提防随处可见、几乎无孔不入的骗子,其生存之艰难、生活之痛苦,亦可窥一斑。
来源:羊城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