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禹的八卦”与“国人的偏执”——小议“砸锅卖铁的从良心态”

纪连海先生这次捅了个小小的马蜂窝，因为他无端端地八卦了一下大禹。这本来也不是什么很了不得的事情，诚然如金满楼先生所说——不值得大动干戈。有什么好大动干戈的呢？近百年来这样污七麻糟的“文化学术”多的不得了，早就应该见怪不怪了。尽管纪先生出现的那档节目叫“文化中国”，还是颇为正经的题目，也免不了要靠八卦一下大禹“卖笑”的，本无足怪。“文化中国”还有什么呢？早就没有了，而且是越早没有越好。西方文明一来，我们那里还有什么自家文化传承的必要呢？先贤也好，英雄也罢，早早推翻、骂倒，以示西化的决心。中华人文物故的残存价值不过是供人调侃一番搏国人一笑，或送出洋供洋人一笑，算是“文化中国”的废物利用吧。虽说是“卖笑”，却也算是为紧跟西方砸锅卖铁，从西便是“从良”了。这是文化？这是学术？这是创新？
　　
　　若拿这场八卦和顾颉刚先生对上古史研究的“疑古”相提并论，我觉得还是不大妥当的。虽说顾先生的治史方法在当年也颇受诟病——鲁迅在小说中那句“大禹是条虫虫”就是讽刺顾先生的，尽管鲁迅本人对中国传统文化也很不给好脸，但是毕竟还是有素养的学者，对顾先生治史方法的偏颇还是不能含糊过去的。而且，顾先生的很多结论在迄今为止的考古成果面前多有站不住脚的地方。尽管如此，顾先生还是一个认真治学的人，身体力行实践了胡适之提倡的“大胆假设，小心求证”。顾先生的问题出在所有的“小心求证”都是为了证明自己的“大胆假设”——只证明而不证伪，换句话说就是先入为主，那个“先入”的无非还是那个砸锅卖铁的决心罢了。然而无论如何，顾先生有“求证”，而且也运用了学术方法去求证，那当然是学术了，也有文化的含量。时至今日，其结论未见得要接受，学术价值还是有的。而相比之下，纪先生的这场八卦算什么呢？若他能运用神话学、历史学的学术方法，依经傍典、严谨考据，那还和顾先生有的一比。可是，他在“大胆假设”之后，求证也没有、典籍依据也没有，这是当然谈不上学术了。那么，算不算是创新呢？那倒是无可无不可。上古史阙疑甚多，神话与历史的界限也并不分明，那种“八卦”可以搞出一大堆，大可量产。有什么价值呢？说到底其价值不过还是“卖笑”罢了。可是，在“文化中国”如此恶搞八卦的卖笑是不是妥当？
　　
　　纪先生在“文化中国”说这种无聊的八卦，文责自负，说话不严谨、哗众取宠遭到质疑也是应该的。不好这口的批评他也是人家的自由，无足怪。却要上升到“国人的心态”云云，很有点上纲上线的味道。想到前些日子于丹讲《论语》红火时，也颇有类似的批评。由于于丹对孔子之学颇为表示好感，因此批评之声四起。从宣扬封建伦理的大帽子，到毒害青少年的滔天罪行，义愤填膺，骇人听闻。而李零随后速来“消毒”，给孔夫子来个“丧家犬”的定性，则葆美有加，捧作大师。于丹的学术固然不怎么样，李零又如何呢？李零那个“知识分子的心灵家园”云云倒是满煽情的，可是知识分子这样一个现代性十足的概念套在两千多年前的孔夫子身上，实在不伦不类，更不要说那些七拼八凑、无甚新意的“考据”了。可是，于丹就成了恶俗的典范，李零竟成了大师的坯子。真是学术水平的高下吗？我看这不是关键，于丹不过是做做普及，又声明了是一家言，犯不着往学术上套。我看关键还是在“砸锅卖铁”也要“从良”的心态罢了。因此，纪先生搞这个八卦也是砸得够狠、够赤裸裸的，大概离大师也不会太远了，何尝是国人可以随便批评的呢？
　　
　　批评一下纪先生的八卦，真是国人思维的偏执吗？这算是最新出炉的“中国特色”了。然而，这是一厢情愿的总结了。英雄神话本不是中国独有，是各国民族文化传统的一部分。对本国本民族的文化、文物、英雄人物的尊重与爱护恰恰是各国都有的。新版《亚历山大大帝》对大帝的同性恋情节有了比较露骨的表现，希腊与马其顿都表示了抗议——两国本来为争这位大帝的归属打过不少口水仗。英国专家对埃及艳后的形象复原出了个丑妇，埃及从政府到人民都很激愤——甚至挖出了西方妄论“金字塔是奴隶建造论”的陈年旧帐。更不要说《圣经》题材的电影、小说要慎之又慎，搞不好就遭到游行示威、举国抵制。这种爱惜自家人文物故、英雄人物是很平常、很普遍、很朴素的感情，然而我们中国人在精英们的审视与引领下早就丧失了这种朴素感情的资格。尽管举世的古史记载神怪轶事掺入，唯中国的就要斥之为封建迷信；尽管人类整个历史都是遵循从蒙昧到文明的阶段性发展，唯中国的就要斥之为黑暗的吃人历史；尽管这世上本没有十全十美的英雄人物，唯中国的就要彻底批判、一概骂倒。一个中国人，维护中国的文化传统、历史人物，那是很危险的。相反，恶搞、骂倒、抹黑、胡扯，就很好很安全，兴许一不小心就成了大师获准大师。我不敢说是国人云云，我想部分人的心态是有些偏执的——偏执于“砸锅卖铁”的“从良心态”。
　　
　　然而，锅也砸了，铁也卖了，决心不可谓之不大。孔老二的牌位也烧了，所有的社会现实问题都深究到三皇五帝、秦皇汉武了，动作也不可谓之不大。我们“从良”了吗？没有。一则，诚如冯友兰先生晚年感悟到的，有些人主张深挖根源到皮肤不变白、眼睛不变蓝，中国就不会好，然而这是做不到的。二则，更要紧的是，心态糟糕就什么也搞不好。近百年来，我们的思维有了一种奇怪的定式，仿佛对自己的传统文化、人文历史批判得越深刻，对自己的历史抹黑越卖力，就是接受西方文化最彻底，最进步、最先进。结果是一片浮躁中，没搞清楚西方也没搞清楚东方，悬在半当中不伦不类的。此种浮躁心态在，动不动就“砸锅卖铁”，动不动就给国人加个“中国特色”的大帽子，或许能让精英们有些二三流的心理满足，却对学术、对文化、对现实社会毫无补益。而且，一茬不如一茬：顾先生多少还是学术的，到纪连海就只剩下八卦了；顾先生是要追求“从良”的，纪连海就只剩下“卖笑”了。只不过这次国人不笑了，也想问一句：大禹何辜，偏在千百年后多了一则八卦？反应或许是有些激烈，却也是人之常情。而且，这也说明我们的国人终于稍稍摆脱了一些砸锅卖铁的从良心态。问题只是面对被压抑很久的故国情怀如何把握分寸、善加疏导，不要搞得洪水滔天。这倒是要学学大禹治水——宜疏不宜堵。